Lumos

热岛鲸歌

炎和:

 


会带着波澜大海找到你


 


一.


 


春种开始了两天,天冒了点雨,屋檐漏着一点一滴,老人家坐在田埂前摇着蒲扇用很慢的声音说春雨啊贵如油哪。野望镇很祥和,是个温柔又安宁的春天。王源也很祥和,跟往常一样趴在高二的课桌上昏睡。他坐在靠窗的位置,密实的杏树遮住了阴郁转晴露出大片水蓝的天,也遮住了阳光,因此王源睡的很舒服,要不是老师喊醒他,他大概会睡到下午放学。


“王源同学,”山羊胡又开始瞪眼睛,瞪着他又瞪回作文本,“又是只有一句话?写完这一句话你的脑子就枯竭了吗?你的笔芯比你的脑子枯竭的还要快吗?为什么只写一句话?”


作文本翻开,全班人伸长脖子去瞧,最前排的白小宁转头做着鬼脸,王源叹了一口气,“老师,你让写我的梦想。”


王源在山羊胡要翘起来前开口,“我就是想去看海。”


王源被山羊胡喊出去罚站了,他有些不情愿,吞吞吐吐,拖拖拉拉收拾着桌子,山羊胡一个粉笔打在他后脑勺上,于是王源带着后脑勺一个白点点出去了,从门口看只能看到半拉白袖口,整个人被青灰墙挡住,只有不情愿不服气的劲儿挡不住。


只有白小宁最清楚王源为什么不情愿。


这么一来他就没法睡觉了。


 


王源没睡,只不过闭着眼睛,眉毛很凌厉地挑着,很不舒服也很不爽。


他忽然听到远处传来沙沙声,宛如树叶摩擦和河水流淌,又不尽然像,这声音持续了五秒,凌空遥远响起了微弱的铃铛声。王源心道不好。


 


过了一会,白小宁终于停下调戏同桌林佩佩的无耻行为,抽空看了一眼门外,很意外地发现那半拉袖子消失了,青灰墙后空空荡荡。


 


二.


    


王源手插在校服的口袋,沿着铃铛声慢慢往前走。拐角碰到了几个低年级生抱着箱子,讨论着两月之后的鲸鱼节,双方没有多打招呼,低年级生像是看不见王源般与他擦肩而过,走过了头才猛然回神,“哎哎哎?你刚刚有没有看见一个高二男生?”


“这么一说的话好像真的有……影子一样就过去了。”


“好奇怪哦,”梳着羊角辫的女孩回过头,很困惑不解的神情,“他闭着眼睛也能走那么快。”


下了木头楼梯,又沿着有水龙头的墙走了一段,斜拐进了布满春藤的长坡,利落地翻出了围墙,又继续沿着山坡往上走。


也不知过了多久,总之已经听到两次铃声,下课和上课。王源停了下来,高山的悬崖上风很大,他的白衣摆扬起又落下,然后他睁开了眼睛。


 


世界已经完全不同了。


野望镇的上方,飘着一层淡淡金光如同棉絮的雾,细细一看,是三角形的金色小人密密麻麻走在空中,有些还钻进王源的头发手指里欢快与他嬉闹。河流中坐着人参公一般的老翁,春天还未醒,花精还蔫蔫趴在树上。王源身后的杏树,野望镇最大的杏树,更是爬满了奇妙的小玩意,流萤一般绕与他身边。


噗嗤一声,爆炸般的声响里,一只白狐飞快化成了少年身形,抓住花精的头发狠狠扯了一下,花精大哭着飞到了更高的树枝上。


白狐哈哈大笑,又变成狐狸卧在了王源肩头,懒洋洋道:“铃铛又响了?”


王源嗯了声。


白狐道:“到今日,不多不少已有六次。逢七不吉,它既避而不见,又不见血灾,想必到第七次才会有大动静。”


王源静了半晌,忽然摇摇头,“我看不到它在哪儿。”


白狐不以为然,“它是一次比一次赶得紧了,不出一日铃铛便会再响,你再看一次,那时它必定显出原形。”


白狐嘴巴还在开合,忽然发现没有了声音。见花精亲吻着王源的眉心,这才反应过来破口大骂,“你这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,本仙比你大两千岁,你竟不知尊老爱幼,无耻无耻!”


花精迅速回嘴:“你也知道爱幼吗?”


白狐哑口无言,自觉挖了个坑,气呼呼在噗嗤的爆炸声里消失了。


“你下次可躲着点他。”王源嘱咐她。


小花精点了点头,“小源今晚也要去捉妖吗?”


王源点点头,又摇头,“不是捉,是送他们回往生之路。”


 


三.


 


白小宁指尖转着方片折纸,一边吹着口哨看风景,一边往沼泽地里走。他不是头一回来找王源,但回回来都要嘀咕,王源怎么非要住这个阴森森的破地方。野望镇的人从上两辈开始,先后搬去了海岸平原,那里土质肥沃,又有礁石堵着,海浪做不了几回怪。


陆陆续续,海岛中心的人家越来越少,除了供奉着鲸堂的几户,也就只有王源还死守在这个破落潮湿的沼泽地里。


白小宁到底看不出这里有哪样好,老一辈人说这儿古时候是个莲花荡,湖很深,满月夜湖心溢出月辉,就会引来鲸群。这到底是个传说,如今谁也不得信,纵然过去有千般万般好,现在也是长满黑藤黑木飞着黑鸦群,遮天蔽日,王源是活在这烧焦地的唯一一个人。


白小宁推开房门,大大咧咧走了进去,“你下午怎么又跑没影了,山羊胡这回可被你气——咦,人呢?”


王源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,“你不够义气啊,怎么不帮我打个掩护。”


“人正上着课呢你溜了,谁能帮你圆?”白小宁上了二楼,看到王源舒舒服服卧成一团,不免皱眉,“你也少睡一点罢。”


他顺势坐在地板上,这小二楼的屋顶也缠满黑藤,不见天日却有氤氲赤光,从前问过王源这光哪儿来的,他也不懂,只说好像从住在这儿就有了。现如今他就着这奇怪的红光,看着一楼的摆设,虽然没了小时候初见的毛骨悚然,却还是隐隐的不舒服。


“我都快觉得你要被它吸干了。”白小宁冷不丁冒出一句。


“错了,”王源说:“它好像在守护我。”


白小宁最听不得他瞎扯,二指抛去折纸片,人已经翻身下楼了,只剩声音传来,“小女孩情窦初开,你可不要伤了人家的心啊!”


王源接着那张折纸,纸面上还有清淡香气,他没打开看,随手搁在了一旁,又卧成一团睡了过去。


 


王源做了一个梦。


这并没有什么奇怪,凡人都有求而不得,不得便会做梦。这事怪在每一个梦都像是一个碎片,他从未见过却异常熟悉,在夜晚的阴之时,他就过起了另外一个人的人生。


在那个人生中,他还是叫这个名字,他天资聪颖,八岁的年纪就拜入了赫赫世家,师从天下第一人。他还有个师哥,他们相伴修行长大,长成密不可分的树藤,紧紧缠在一起,与他立于天地云端睥睨天下,快意风流誓言朗朗响在耳边。所有的感受都很清楚,宛如四肢血脉记得那时的体温,师兄的灼热呼吸扑在脸上,双手双脚抵死缠在一块,大汗淋漓又闷不吭声,在梦里也记得这种缠绵像是要死掉一样。


醒来时梦里又是熊熊火光,足以映亮天地,他在这样的无穷面前失去力量,冰凉的血泪滴在了火焰里,很快又被吞噬了。


王源睁开眼睛,照例眼膜通红一片,缓慢恢复的过程中,他看到卷起的袖口上,那些淡淡的胎记,它们布满身体,像是烙印,像是疤痕。


肉体凡胎,老天爷将他塑成这样一身泥斑的人有他的意思,不过王源是个孤儿,早早失了双亲,没人告诉他一些道理。老天爷给他这样的缺憾,又让他在另外的地方圆满,王源从小就看得见妖魔鬼怪,八岁时撞见百鬼夜行,它们从山地的密林走到了山顶,白瞳仰天看着星辰,年月的雾气氤氲在失去颜色的瞳孔。灵怪妖精陪着他长了很多年,王源没因为丧失亲人孤独生活变成充满戾气的人,他依旧善良,偶尔有些聪明的恶作剧,有趣又新鲜的灵魂。这样平淡又奇妙的生活过了很久,直到两年前他在沼泽地的淤泥行走,被一只锋利的木签割破了脚掌。那木签比刀刃还锋利,穿透了他的鞋底,仿佛从经年累月的深海射来的利箭,射穿了他的血流。


木签给了他疼痛,也给了他意想不到的别的东西。打那之后,王源每个晚上做的梦都会多一样小法术,符咒画法念法之类的皮毛,习得之后也能送一些善念妖精去往生之路。他坐在沼泽地的大石头上,肩头窝着八岁时遇见的白狐,对它们说,闭眼之后,此生就结束,执念对自身也是一种伤害,走过三途川,喝了孟婆汤,这辈子不愉快的事就全忘记了吧。


曾经有个蛇怪反问他,你说的容易,那你能忘么?


这倒把他问得一愣。


然后想起了灼热呼吸亲密耳语,漫天火光和气若游丝,滴下的血泪。


 


“最想做的事是去看海。”


从有了意识就在心底盘旋不去的念头。


 


“谁知道呢。”王源说。


 


四.


    


王俊凯坐在一团乌漆混沌中。闭着眼,呼吸很淡,耳迟钝了数千年依然灵敏,能听到遥远之外,也许是另一片混沌中与他一样无记忆无来去的怪物传来的尖利叫声。他知道他们没什么不同,只是选择了不同方式与这上千年的混沌黑暗对峙,那处是哭诉尖叫,他不同,他破破烂烂的衣衫中漫出凌厉的气和森然的戾,不动声色的疯疯癫癫,默不作声的切齿恨笑——他恨!恨天恨地恨日月更替恨万!事!如!意!来十万雷霆劈死我这大逆不道之人哇!


 


五.


 


白狐在夜里唤醒了王源,他说铃铛响了。


王源站在老杏树下,还穿着白日里的白衫校服,跟半夜偷跑出家的任何一个小子没什么两样。


他的双瞳映着太古虚无变幻莫测,念念有词,右手画出晦涩图案,提声钉钉,“退!”


鱼鳞浮光卷过野望镇,静谧下来后恢复如常,只是时间已经停在了半个小时之前,也就是第一声铃铛响起的时候。


王源问道:“刚才我们听到的是第几声?”


化成少年的白狐坐在树上,笑眯眯比了一个六。


王源心里烦得要死,怎么就睡过去了,还得费灵力去布退时结界。


来不及自怨,王源口中又念念有词,“破!”


夜色中的野望镇如白日安静,月辉下站着一人一树一狐,风过无声,卷下白花纷纷扬扬落在少年身上。


“来了。”白狐化成狐形,在月空下跃出一道残影,王源已然翻上了背。


野望镇东南角,响起了第一声铃。


沿海平原,第二声。


邮局,第三声。


老戏场,第四声。


山门,第五声。


菏泽口,第六声。


 


一人一狐停在高空,注视着四面八方接连响起的铃声。


王源撤下了退时结界,瞳孔微微一缩,眼前一花。


白狐道:“用太多力了。”


王源喘了口气,“没事。”


话音刚落,不远处响起了铃声,他们闻声低头,沼泽地密林在一片静谧中显得格外深邃,唯有王源所住的二层竹楼顶流淌着银白的月光。


地底忽然颤动,仿佛放出了什么异兽。王源心道惨了,这次怕是搞不来的大家伙,偏偏这时灵力也受了损。他望着底下咆哮而出一身淤泥的异兽,趴在白狐耳边,“你搞得来吗大仙儿?”


“这时候想起本仙了?”白狐冷哼,很是傲娇,“你猜?”


王源:“我猜你妹。”


两千年代沟存在,白狐听不懂了,还在回想他何年何月有过一个妹妹,眼前一个黑影掠过,王源已经跳下去了。


“找死啊你这毛头小子!”


王源不理身后的骂声,他也新奇自己双脚的选择,在看到异兽的泥脚快踩上竹楼时,义无反顾就跳下了战场。


几个来回后,王源一身泥泞,又破破烂烂躺在了白狐的背上,胸口也被抓了几道血口子,只剩两只眼睛亮得分明。


白狐还在骂他自不量力,王源的思绪却晃晃悠悠,驾着西去白云游到了他梦中的地方。那是更惨烈的战场,隔了千年时光还能嗅到浓重血腥味。王源跟着一人,百兽俯首,是他们的坐骑,尖牙利爪所指无所不胜。


“天下人笑话妖兽精怪,不屑用其所用,我反而笑话天下人如此胸襟!若能除暴安良,成盛世安黎民,我与他纵使逆了天道,又如何?”


意气笑声在耳际久久不散,王源的漆黑双仁飘过星空,不动声色。


破烂的衣衫再也兜不住木签的重量,它从白狐背上划过,宛如一道不会闪光的流星坠入了沼泽深处。


王源再次坐起,那妖物已经快走出沼泽地,踏入野望镇了。这妖物力气虽大,却没什么智力,只知一味嚎哭,想来是在千年混沌中压制太久的缘故。他与白狐正欲再去阻拦,沼泽中却传来沸腾轰鸣,像戾气岩浆要冲破地面,王源叫道:“又来什么?!”尾音却被雷霆爆破淹没,低头一瞥,泥浆竟成赤红色,宛如火山湖嚎叫喷发,这是他闭上眼之前看到的最后一幕。


 


六.


 


白气岩浆围着一个人影,王源看不清,红光太伤人眼了。


白狐侧头:“你哭什么?”


王源啊,手指才摸到下巴,竟然满手水泪。映着漫天红光,有些像血泪。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哭,要知道他从八岁起就再也没哭过了。但是心底一股悲伤的洪流汹涌波动,好像为等这一刻等了太久太久,又为这一刻原来也会真的到来。他的心境如千年老者陈旧又繁杂,却做出了八岁孩童才会做的举动,人之矛盾,大抵是缘由于爱的。


他布起结界,将沼泽地困在其中,以免伤了野望镇。远处岩浆围着的人察觉到灵气流动,回过头看了一眼,与白狐背上满脸血泪的少年碰上了面。


他似乎有短暂的迷茫。


然后似乎嫌那头只知嚎哭的异兽太吵了,打断了他的思绪,手一挥,那头浇的王源一身狼狈的异兽就静静沉入了沼泽里。然后又低头看着那片沼泽淤泥,似乎又有些不高兴,这次他用了两只手,一手劈开山谷引来海流,一手压得沼泽低了几十米。


王源看他做完天惊石破的这一切,头顶立刻聚满黑云,惩罚逆天之举的天雷登时便击在他身上。王源面色雪白,似乎有一把剪刀同时剪碎了他刚活过来的心,所有言语堵在胸口,有言不能言,想喊不能喊,用力地喷出了一口血。


天雷过后,野望镇的清晨安详到来,日光非常平静。


那个人坐在老杏树下,满身焦黑,迷茫看着沼泽的方向——一夜过后,那里已经是一片河川了。


“没有荷花。”


走近之后王源终于听到他一直在说什么,他反复地说,眼神充满迷茫,“没有荷花。”


 


春风吹起白杏花,落满头。


王源从迷怔中回过了神,喊出了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名字。


 


七.


 


大约一千五百四十九年之后,王俊凯终于听到有人呼唤了他的名字。


他那摇晃的,沸腾的,充斥戾气的灵魂,因为这久远的呼唤消弭了一秒钟。然后他转过身,朝着这声迟了一千五百四十九年的呼唤走去。


 


八.


    


万幸是竹楼只塌了半只角。


王源爬上去拾掇,余光偶尔会瞥到竹楼下站着的人。他不懂为什么他会喊出那个名字,“王俊凯?”也很诧异这么一喊,这个人就真的跟着自己走了。不过他是人吗?人不可能会有那种超凡力量,王源他也是窥到机密世界的一丁点把戏,从不敢逾矩,没有过肆意妄为,但这个人却能翻江倒海……他或许不是人罢?


晨光一点一点破开,随着王源一声声困惑自问一点一点盖住了竹楼下的身影。


那种感觉又来了。王源咬住嘴唇。看到他就会从心房每个孔中溢出铺天盖地的酸意吞没自己,好像因为这个人,遭遇过什么难过到要死的事。


“来,进来。”王源滑下房梁,开了门引他进去,“这是我住的地方,你现在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吧?”


王源回头,看到那双微微上翘的桃花眼又是一团迷蒙,只好又说:“……你还想得起来什么?”


又没有等来答复,王源气闷,烧了水让他去洗洗,白气烧着他的眼睛,一瞬间又有些晃神。然后就看到了他身上那些疤痕——和自己一样的疤痕,颜色很深,遍布全身。


临睡前,王源翻来覆去思绪不停,那泥泞怪物听他的话沉入了沼泽,可是不是铃铛排成的阵唤出的怪物吗?难道不是它?那会是什么,今晚什么都没有看见。沼泽地居然有这么多妖物,这简直像个乱葬地,自己在这住了这么些年居然毫无发现,也毫发无损,这也太稀奇了……不过沼泽地现在已经变成河了,虽然还很浑浊,但毕竟是活水,总会慢慢清澈慢慢有鱼有虾有荷花……


“荷花。”


身旁冷不丁传来声音,王源受了一惊,“什么?”


他又说:“还能想起来的。”


王源啊,“荷花?”


他就躺在身侧,盖着王源的被子,注视着天花板上的黑藤,一会清明一会黯淡。王源平躺着,看不见他,却感觉到他似乎点了点头,这种感觉没来由却很信任,没有来由怎么值得信任呢,可是就是说不清的信任。


“荷花,第一。”


“第一?”王源哑然失笑,“天下第一的那个第一嘛。”


他没理自己,盯着天花板沉默了很久很久,似乎在回想很远之前的事。


王源的眼皮打起架,快要睡过去,忽然听到旁边有人说“想去看海”,这句话像温柔的羽毛在脸上轻轻抚摸,会跳动的胸口忽然唰一下流下了瀑布般的眼泪,经年累月,像想念一般淹没了他,沉入了深水底。


 


九.


 


“掌门叔伯为什么要给阿姐起这个名字?”八岁的王源歪着头问。


乔杏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,“因为当时杏花开的正好呀。”


王源张了半天嘴,九岁的王俊凯在另一边蹲马步,看见他张嘴心下意识吊紧了:千万不要瘪嘴!一瘪嘴就要哭一哭掌门就会来揍我!


最终王源瘪起嘴,乔杏抓着他软嫩的指头,“小源怎么了?”


“我觉得,你们的名字都很好听……都很有姨姨。”王源很伤心。


王俊凯无声蹲着马步:那是意义!


“小源的名字也很好听呀。”


“真的?”王源半信半疑。


乔杏帮他拂去脸上的杏花瓣,温柔答应:“当然啦,小源的名字,听起来就是要当大侠的。”


八岁孩童不懂大侠是干什么的,但转头看了眼师哥发自内心的钦佩神情,便觉得大侠也是个好东西。


王源五岁时被送去了虎迹山的乔家,当时的掌门不觉得他是什么奇苗子,怀着收留昔日故人遗孤的心将王源收在了门下。乔家什么都有,九九八十一幢深宅院落,虎迹山庄有街市,有茶廊,有歌坊,王源个小孩丢在里面,除了没父母疼爱,也算有滋有味长到了十多岁。掌门操着天下人的大心,管教小孩的心就落到了另一个小孩身上。他叫王俊凯,比王源大一岁,早两年入乔家,有人人艳羡的好根骨。


众人的看重将他推到了一个孤高的位置,小孩难以承受这样的孤高,因为平时谁都怕他,没人跟他玩。


后来来了王源,什么都不一样了。


他像个灵活的炮仗,跟在王俊凯身后炸个没完没了:“师哥!师哥等等我!”冷不丁摔个狗啃泥,还要抬头看看王俊凯有没有回头,回了头就立刻瘪嘴哇哇大哭,却没有一滴眼泪,没回头就一骨碌翻起身,顾不得拍土又颠颠跟过去。


王俊凯语重心长对他说:“你,好好练功,知道么?”


可是王源多爱玩儿啊,他才十来岁,愁苦找不到他身上来,上有人罩着,下没有更小的弟弟与他分宠,王源的眼天真浪漫,虎迹山庄每一条巷子都留下了他欢实的背影。


到后来,王俊凯也懒得说他。这天下想顶天立地的男儿太多了,多王源一个不多,少王源一个不少,既然他愿意这么高兴地活着,那么就怎么高兴怎么来吧。


直到他们十五岁,各自先后突破了純清剑境,多高兴的事,虎迹山却没人顾得上欢欣,每个来往的人都神情紧张,王源那么好动的人都不太敢动了。王俊凯说南方那群蛮子蛰伏数年,终于选在这个灾害频频的年头攻了过来。长年争斗的内疆门派停下手,拧成血肉绽开的麻绳,誓师大会上,王源听掌门叔伯很庄重地说出一个词——“天命”。


王源像个霜打的茄子,蔫蔫躺在地上,被进门来的师哥踢了一脚,然后索性就滚到另一边去了,“师哥,好香啊。”


王俊凯闻了闻自己身上,“是杏花的味道。”


他将王源揪去洗漱,跟小时候一样,坐在荷花荡里晾干头发。荷花荡离他们住的地方有些距离,小时候要跋山涉水,而现在可以和风走的一样快。满月夜,荷花还没开,一池子绿幽幽,他们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现阿白的。


阿白是一头鲸,不怎么聪明,迷了路,沿着河误打误撞游到了这里。两个人好奇拨开荷花叶,就发现了这个惨兮兮的小玩意。


“可能海边也遭殃了。”王俊凯说。


绕出虎迹山,再走上百里路,就可以听到海声。王源有些后怕,已经攻到这么近了吗?怪不得掌门师伯每日都御剑出门和一群长须老头去开会。


好在荷花荡的水很深,虎迹山也有一条宽广的河,阿白就在这里安了家。王源修习之余,也多了个好伙伴打发时光,整日都不见师哥,连乔杏和孔玹都不知道去哪了。没人督促他修习,他索性整天都窝在荷花荡,陪着阿白一起哈欠连连。


直到被孔玹一脚踢进荷池。


孔玹是他另一位师哥,不过常年在外,做些谁都不知道的活儿,王源和他情分不算深厚,有次撞见他给乔杏阿姐写情书,追着他怒气腾腾杀了好几天,还是王俊凯从荷花荡把昏睡的他背了回来,从此就更加两相生厌了。


王源游到更远的地方,冲岸上的孔玹做鬼脸。


孔玹脸色发黑,“等王俊凯走了,看我怎么收拾你。”


说完冷哼一声就走了。


已经是夏季了,荷海蔓延千里,王源抱着阿白,被它凉凉的头顶了一下脸才回过神。师哥他要走了?什么时候的事?他怎么没告诉我?去哪里?


“两天前收到了掌门的信函,去金沙江。”王俊凯一个一个慢慢回他。


“金沙江?那儿不是死了一堆人吗?姑苏胡家的小弟子不是也死了?”王源挡住门,很幼稚地气鼓鼓,“不许去!”


王俊凯只是颇为无奈看他,对上那眼神,王源又下意识避过,觉得里面写满了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一点。


“你不告诉我。”王源低声说。


“就是怕你会这个样子啊。”王俊凯摸了摸他的头,笑出虎牙。


师哥对谁都冒刺儿,掌门对他的评价是“命中缺水”,太热烈拼命,刚硬易折,可王源这些年却见了好多次虎牙尖儿。


想到这儿才让他的心里好受一点,手一松,放开了门。


王俊凯走后一个月,王源不再过吃一天睡一天的懒散日子,像是开了天眼,一夜顿悟充满灵性,大门不出二门不迈,乔杏每次来看他都心疼他会瘦一点。


有时候想师哥了就去荷花荡,和阿白一块漂在河中央,看着夜幕星点点,星辰也低垂双眼,注视着他和荷海。孔玹那些日子似乎心情也不好,王源总在荷花荡看见他,只不过没打过招呼。两个人隔着丛丛荷花各想各人,也有几分顾影垂怜的感觉。


终于有一天,掌门宣布了乔杏的婚期,是和姑苏胡氏的大弟子,两家都是名门望族,大战在即,联亲是有益而无害的法子。


从那之后,孔玹就不来荷花荡了。


王源问缝喜服的乔杏,“阿姐,你是不是喜欢孔玹啊?”


乔杏不说话,王源也不问了,只是偶尔半夜去荷花荡时经过阿姐的房门,会听到里面低低的啜泣声。


“阿白。”王源枕着荷花叶,“一定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吧,活一回也不容易,一辈子也就那么长,如果对着一个不喜欢的人,再有劲的事也没什么意思。”


“我喜欢的人……”


眼前晃过一个人影。


王源枕着荷叶,梦到了王俊凯。他和自己一块躺在岸边,一个为一个挡住烈日炎炎,一个为一个湿透靠岸衣衫。人非草木,他和他却像从根里长了出来。


王源一直以为他要跟着王俊凯走,是生活习惯,是舍不得与他分开,那天之后他忽然有了一个青涩却坦荡的理由。


一月之后,王俊凯回来,掌门再下书函,前往更为凶险的风陵渡。王源请同往,不允,再请,还是不允。第三次他在夜宴上震碎了九百九十九只凶蛊,众目睽睽下,跪在掌门叔伯面前,“弟子可担大任,请掌门准许我前往风陵渡口!”


王俊凯看着他的师弟,突然生出一身硬骨,字字句句慷锵有力。


原来他的王源儿也想做顶天立地的男儿。


 


五月之后,乔杏大婚,孔玹杳无音讯。


转眼又是一年春,虎迹山满山雪白,开满杏花。


以往每年三月三,乔家都要在山脚下布宴,觥筹交错之间,宾客抬头,就能望见白花满山,一直延伸到了天际。


这一年人聚不齐,心也疲惫,只剩满山的杏花还在飘扬。


王俊凯守在蜀城,被掌门匆忙召回,乔杏告诉他密探拦截了南蛮的密信,破译后发现南蛮联同蛊族要派一半人围攻渌口城。


问题是谁去守。


乔氏开了口,“抽签罢。”


众人没有异议,抽签后两日,王源来找王俊凯,笑嘻嘻道:“师哥,我要独当一面了。”


三日后他带了一万人去和渌口城的守城军汇合,十天发来一封信,只写一个安字,王俊凯看了便放下心。每个人都很忙,命势推着人往前走,谁也没有功夫回头看。直到有一天,该来的信没有来,再等两日,还是没来,王俊凯坐不住了,去问孔玹,孔玹只是冷笑,也不开口。


“渌口城?”孔玹冷道:“谁还有空记得这地方,已经成了死城了罢!”


拼死孤守?王俊凯皱眉,这是傻人的法子,王源不会干,王源的信条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。


见他不信,孔玹冷笑,摇着头走了。


“阿姐,王源现在在哪儿?”


“渌口城。”


王俊凯觉得胸口一股莫名的气堵得慌,“现状怎样。”


乔杏不忍看他,“……”


“阿姐你说。”


“就像孔玹刚才说的那样。”


“死城?”王俊凯觉得可笑,“援军呢?离得最近的城谁在守?哦,是江洲,让他去,南蛮那么多人,叫王源一个人死扛?掌门呢?是不是其他门派针对我们乔家?为什么不让他撤!为什么没有援军!”


“他不能撤也不会撤!”乔杏的声音慢慢低下去,“这是一开始就说好的……”


王俊凯静站片刻,转身拿起了剑,“我带我的人去。”


乔杏站起来,想说什么,却看见他握着剑的手在抖。习剑十余年,剑境一日千里,早就不会因为惧怕什么而双手发颤,不能自控。


王俊凯背着身,突然想到了什么,却还是不敢不愿去相信,怒吼道:“为什么没有援兵?!”


“渌口城没有援兵。”乔杏打断他,声音都在颤抖,“渌口城不会有援兵。”


王俊凯呆了一呆,“什么?”


“还不够清楚吗?”孔玹又走回来了,没有平时的讽刺语气,很淡的声音,像是要被这春风带去很远的地方,“渌口城,是一开始就打算放弃掉的地方。你师弟带着一万人去了黄泉路,这事乔家上上下下谁都清楚,就你不知道,你为什么不知道?因为他喝的,原本是你该喝的断头酒。”


“孔玹!”乔杏流着泪叫道,“不要再说了。”


“十方门派聚在一起,各怀鬼胎地推出一个摇签的法子,谁中了谁去作这流芳万世的替死鬼。天下正道?谁配?”孔玹冷笑道:“你从小运气都好,那天一分运气都不剩!还得掌门叔伯为你想出一个脱身的好法子,金蝉脱壳?”他疯笑道:“正道想出的妙计!妙啊!”


凌厉掌风轰破木门,吹起残花悠悠扬扬落去了远方。


 


“掌门叔伯,不用再说了。”王源抬起头,眼睛不知为何变得亮亮,“我愿意。”


他如此干脆,倒让叔伯生出了复杂滋味。王源跪下,响当当磕了三个头,一改往日玩闹面孔,用力笑道,“一半命是爹娘给的,一半是乔家给的,我这么做,不是为别的,是为了知恩图报,我是为了天命。”


王源小时候听说啊,但凡周正的大道理,都是讲在场面上的,凡是不愿意也不能堂堂正正说出口的,大多是要命的私情。师哥对他来说要命吗?他不知道,反正师哥死了是致命的。光是想一想,心口就会痛起来。


我愿意不是说给天命听的。


有些话他知道就好。


 


“师哥。”王源骑在马上,青山在其身后隐去,只留下平淡微笑,“要想我啊师哥。”


 


王俊凯抬起眼,下意识避开了刺目的冷光。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晚,不如王源在的时候来得早,来得惊艳,来得尽兴。


也许那样的春天再也不会来了。


 


渌口城一战,虎迹山乔家最小的弟子领兵一万,与守城军三万人死守孤城,直至全军覆没。王氏弟子,名门风骨,将南疆灵蛊群引至九万荒山自焚爆之,荒山成焦土,蛊虫一只不剩,大伤蛮族战气,此后正道屡战屡捷无往不胜。


渌口城是一步死棋,将死敌人也同归于尽。


他微笑着从叔伯手里接过了断头酒,微笑着带领死士奔赴死地,向着家国的东南战场微笑着献上了他的头颅。


王源带着一万人,浩浩荡荡,他背对着自己喝干净送行酒,认认真真。


那本是他的断头酒,他的死士,他的死地。


而王源在夕阳将尽中勒紧缰绳,含笑饮砒霜。


 


“我愿意。”


那年杏花微雨,情窦初开,遮住了少年最为温柔的神色。


 


“我!不!愿!意!”王俊凯咬牙切齿,睚眦欲裂。


“翻遍九万荒山……我也要把他找出来……”王俊凯红着眼,“就算只有……半缕游魂,我也要把他带回来……”


 


十.


 


王源惊惶睁开眼,脖子被一双手紧紧箍住,用上了掐死他的力气。他从气管呛出一口气,掐住他的人一声冷笑,又加重了力气,王源进气不得出气无能,只能死死用通红的眼睛盯住王俊凯。


什么道理!


昨天他还很听话,王源叫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,除了没有记忆显得略微迷糊,倒像个心智未全的小孩,王源一度都无法把他和昨晚引来天雷的人合在一块。谁知道睡了一觉就成了凶神模样,双手像铁钳,死死箍着自己。


王源一想到脖子咔擦断掉,舌头歪在一旁的死相,顿感恶寒,连忙飞快扒开被褥下的砖块,摸出一张符纸狠狠拍在王俊凯凶光大盛的额头,趁着空子往前连滚带爬。


额头上贴着的符纸燃成一团火焰,只听王俊凯嘶着嗓子冷冷道:“雕虫小技。”


王源才滚下楼梯,边滚边朝后扔东西,内心连连召唤着白狐。他一时半刻也没想到,白狐一直嫌他住的地方污秽,从未踏进一步。待摸到门闸王源内心窃喜,还没等开出一条宽广些的缝,一道冷意就从身后贴了上来,他立刻毛骨悚然地站直了。


“我不动。”王源脸贴着门板,喃喃自语:“别开枪。”


身后人充耳不闻,那只冰冷的手快抓上来之前,王源一猫腰,飞出一道惊雷咒,将墙壁炸了个稀巴烂,心内疼得要滴血,王源翻出去后才有了底气,中气十足没有回头地大吼:“老子回来再跟你算账!”


面前就是坑坑洼洼的河岸,王源的微笑只存在了一秒钟,就被一道大力扑在了地上。他额头撞到一块硬东西,晕眩之中看见是一块粗壮的鱼骨头,腮帮子正戳着自己,心里大骂道晦气晦气,马上又被人翻了过来,再次成了掐住脖子不能动的小鸡。


“算账?”王俊凯双目呈诡异猩红色,一字一顿道。


王源顾不得惭愧,一早上被这人稀里糊涂掐两次,房子都炸了!一想到要补房子王源痛不欲生,他那么穷。这张脸和梦中人神似,不知为什么,铺天而来的委屈马上冲走了王源脑子里那些羞耻心,自尊心之类的东西,双手在地上乱刨,抓到的泥土草根鱼骨头全部都扔到了王俊凯脸上。


王俊凯躲避时松了些许,力气小了,王源依旧大张着嘴巴,声音却嚎啕出来了,王俊凯一身乌黑的戾气都被吓得一滞。


回过神来后,眼神又一厉,“不许叫!”


什么人啊。王源心想,都要被掐死了,还不许人喊两声了,双手刨得更起劲。


王俊凯一双眼红得吓人,“再敢乱动?”


双手的力气全都用上了,王源的眼白都要爆出来。


远处传来嘹亮喊声:“王源儿!你今天还不去上学,你要死啊!”


那声音听着一声比一声近,王源心中叫了一声好,白小宁,今天你要是救了我,你和林佩佩的事保准就成了。


一阵黑气骤然而起,卷着他离了地,王源双目失明了一会,再清明已经又回到了他那小竹楼,王俊凯跟在黑气后面,看不清五官,门在他身后大力摔上了。


他站在楼下,抬头望了王源一眼,眼神冷峻惨厉,满脸写着“你求一次救扒你一层皮”。


王源坐下,他也没巴望着白小宁进来,这座凶神连他都对付不了,白小宁一个凡人,还只有一半残疾智商,他倒希望这小子只是站在河岸喊两声就走了,别再瞎起事。


“我——的——妈——啊——”


白小宁尖叫道:“这里咋成了一条河了啊————王源,王源,快出来看啊。”


王源扶额,你大爷的,造河的你爸爸在这儿盯着呢。


听着白小宁越走越近,王俊凯浑身都埋进了戾气中央,整个人像把怨气横生的刀子,随时随地插人肺腑,寻人索命。脚步声越来越近,夹杂一两声白小宁的嘀咕。混沌黑气中央传来一声冷笑,他仇恨的双目死死盯着门口。


然后他嘴边的笑容慢慢消逝了,有些迷茫地看着将刀子抵在他喉关的人。王源不知什么时候,悄无声息从楼上溜了下来,手里的刀噙满金光,刀旁的黑气避之不及,匆忙退到了王俊凯身后,像一张膨胀的黑斗篷。


“我知道这个杀不了你,”王源很平淡地说道:“但是在你杀了我之前,我也会让你尝尽苦头。”


粲然金光未及血肉,周旁的肌肤却迅速渗红,王俊凯毫不觉痛,只用他诡异又充满戾气的猩红双目,死死盯着面前的少年。


“放他走。”王源说道。


见王俊凯并不说话,王源侧头朝着门外大喊:“你吵什么吵,我冲澡呢,你先去学校打个掩护。”


白小宁听到他说话,脚步停在了门口,“你大早上的洗什么澡啊,外边都成河了你知道吗?咦你这墙怎么倒了?”


听他要过来,王源及时提醒,“白小宁,我没穿衣服。”


白小宁卧槽一声,喊着我瞎了我瞎了,声音逐渐跑远。


 


墙塌了一块,竹楼里赤光和黑气弥漫,王源收回目光,再次看着面前这个凶神。脸很像,一模一样。性格却差了十万八千里。昨晚那声“想去看海”宛如呢喃,脸上羽毛一般轻微的抚摸也是幻觉么?这个人自初见就给了他特别难过的一种熟悉感。可是一夜之后,他就变了。和梦里那个人也不一样。王源知道不能这么比,也许只是壳子相似的,可是他求他别用这个壳子做这些伤害他的事。


“你昨天喊我。”王俊凯双眼混沌,记忆不省人事。


王源松开刀片,叮叮当当扔在地上,没什么神色地摇头,“没有,我认错人了。”


见他这样,王俊凯又紧抓住他的肩膀,面色似有戾气浮动。


王源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害怕了,他忽然来了恶狠狠的胆气,朝着他大吼道:“他才不会像这样杀了我!”


一声咆哮,王俊凯愣住,手渐渐松开了,有一瞬间,他又恢复成了昨晚那个样子,听话,迷茫,更多的是手足无措。


许久,他全身的戾气散去,小心问道:“你叫什么?”


王源冷哼:“我干吗要告诉你。”


说完就走了,走在河岸上才发现刚才他说了什么胆大包天的话,心中一惊,回头一看,那个凶神却没追上来。


 


王俊凯在小竹楼里坐了一会,拾起乱糟糟丢了一地的物件,挥了挥手,将墙壁补了起来。他又坐了一会,眼睛又猩红起来,嘴角又挂上恨笑,冷道我为何要为他这样?他脑中一片混沌,没有记忆,浑浑噩噩,只知道这世界人人欠他,戾气十足,凶神恶煞。


地上有张纸片,王俊凯看了半晌,似乎能闻到微弱的香气。


他捡起来,展开,是女子娟秀的笔迹。他只识繁体字,许多字句读不通顺,一眼却先望见起头的名字。


王源。


在他混沌繁杂,颠倒无常的过去中,一个名字不过是根细细的针。然而他读了出来,浑身被雷霆击了一下,比昨晚的天雷还热还痛还想念。


一根针,却勾着一条静寂多年的长线。


 


沼泽地成河的事在野望镇引起了轰动。人们纷纷说,这是前几年供奉鲸堂的香火兴盛,鲸仙老爷满意了,将那堵住河川的巨石搬开,引来海流,让这万亩菏泽继续护佑野望镇。传的神神叨叨,据说今年的鲸鱼节也要因此大办,镇长和鲸堂的堂主为此已经开了三天的会。


这些都是白小宁告诉王源的,王源听了,点着头应下,又趴在桌上睡觉。林佩佩转过头,说王源你怎么瞌睡虫越来越多了,白小宁见林佩佩说话,关怀的更起劲,两个人吵得王源头疼,索性到山崖上露天睡了。


他不想回小竹楼,不想回沼泽地。虽然可能要改口叫鲸仙泽了,这是镇长起的名字。


他不想见那个人。


明明初见的那一次,他坐在白狐背上,流了这辈子以来的最多的眼泪。他那时是想见他的,他们是故人吧?想必有什么执念没有解开,才会有今世这么多的巧合。他与常人不同,可以看见灵怪和覆在镇上护佑的光河。那个人也不同,他有逆天的本事。他还知道那个人的名字,轻易就能唤出口。他还老是做一个梦,连续剧一样,那里头他们两个都挺惨的,幸好只是个梦。


王源比较迂腐,他信缘分,而且他比较较真,他在意缘分和他深的人。王俊凯两样都齐占着,但今天早上他却两次都想杀了他。


他其实有些委屈,这话要是给白狐听了,准要笑掉狐牙。失了双亲之后,正常而自立着长大,也没在意过自己有什么值得委屈的,野草一根,不是好端端活下来了么,活下来就算好。


结果让他见到这个人,梦里发芽,开出一个虽然很惨但好歹双方互相疼惜的故事。眼睛一睁,都没了,这个人凶神恶煞要掐死自己。


王源睡到晚上,没回去。跟着白狐在天上飞来飞去,漫无目的。穿过金色的光河,他下意识寻找着自己那家小竹楼,现如今就站在河川旁,在月色中一目了然。王源没看见那个人,想来是走了吧,这么一想又有些暗淡,只能趴在了白狐的背上,胸口发酸,还有点刺疼。他趴着,注视着下面的深水河,也想起来荷花。荷花,他怎么也在说这个。


 


第二天,王源去上学,无论做什么,都发现有人在跟着自己。转身立定,空空荡荡,又是错觉。


像个神经病一样转身立定了无数回,王源这么过了一个礼拜,有一天终于回了次家。那时已经是夜里,这几日阳光好,小竹楼前的坑坑洼洼都被晒平了,踩上去非常瓷实。王源走了一会,站定,注视着前面的人。


只看了一眼,又移开了视线,径直往家里走去。


王俊凯消散了戾气之后,因为没有记忆显得有些反应慢,等王源走了好远眼睛才暗下去。他也不跟进去。王源接他回来那天说来,进来。今天却没有。想必有些厌恶他或是害怕他,无论哪一种,都叫这个从混沌里爬出来的人有些难过。


到了后半夜,门吱呀一声,在静寂里响的有些清脆。王源无视王俊凯投来的目光,在离他稍微远的地方站了会。到后来王俊凯也不看他了,两个人无声站着,面前是流月银河。王源开口问道:“你这几天一直跟着我?”


王俊凯迟疑,点头。


王源叹了口气,像是对他对自己都毫无办法。


他摇了摇一个袋子,朝着王俊凯走过去,“这是荷花的种子,你不是想看这里长满荷花吗?”王源撒气般将袋子往王俊凯手中一扔,“那就帮我一起种。”


言下之意是他也想看。


王俊凯反应慢,依旧是消化了才回味过来意思,他的眼睛不再发红,而是清澈一片,翻卷着淡淡的云浪。


他性情无常,王源也不知道这个模样的王俊凯是不是明天一早又不见了。


他蹲下来,坐在地上,漫不经心拨拉着稀疏草叶。


问道:“你还会不会杀我?”


王俊凯没作声,王源只当他也没有把握。然而他像是发现了什么。明朗的月空下,面前一览无余的泥地上,密密麻麻写满了两个字。那是他的名字。拿刀刻出来,深可见泥骨。痕迹覆盖着痕迹,像一个失去过去的人怀着满腔愧疚的心,在等待他回来的时间里,只做了记住他名字这一件事。


“我不问你了。”王源说,“现在我知道答案了。”


 


十一.


 


野望镇的图书馆。说白了就是一个古庙,不知年代,门口的匾也看不清字迹。三层,越往上越是古老的书籍,王源不小心翻过一次,书页哗哗啦啦就在他手里粉碎了,为此还被馆长封杀了一个月。


六月,盛大的鲸鱼节紧锣密鼓准备着。放假前的最后一天,王源所在的班级被分到清扫图书馆这个任务。王源一觉睡到了下午,还是白小宁气急败坏喊醒了他。他打着哈欠,“古庙那么大两个班都扫不过来”“你居然在这里给我偷懒”诸如此类的唠叨从左耳进,很快又从右耳出去了。


王源下意识看向窗外,那个人站在河岸边,不知是在看天还是看水,察觉到他的视线,转过来脸。


 


不知不觉,王俊凯已经陪了他一个多月。时间越久,他就很少失控,极少会翻脸不认,咬牙切齿挖苦他。这倒像住在一起的王源是他的良药一般。王源上学时,他就坐在房顶等他放学。别人看不见他,后来王俊凯告诉他,那是他不想叫别人见到他。


说这话的是一身戾气的王俊凯。


“人没一个好东西。”王俊凯眼底映着熊熊大火。


 


白小宁他们的哄笑打断了王源的思绪。


他爬下梯子,扫了眼窗口,王俊凯半身靠着窗,两腿交叠,云浪在身后翻卷。他不说话时就这么安安静静,就像古庙里那些木雕菩萨,漆层剥落,胎肌裸露,不知笑了多少年。


王源被白小宁推了一把。


“王源,这个人和你好像啊。”他惊叹。


王俊凯似乎有回头的迹象。


 


白小宁手上拿着半本破旧画本,太破旧,只剩残页。唯一一张完整的图像画着十万精怪张牙舞爪奔涌在九万大山,白小宁的手指指着为首的一个人。


其他人好奇地围上来,纷纷点头,“真像。”


王源看了半晌,那种奇异而微妙的感觉又来了。


白小宁见他有兴趣,索性把翻了半天的所得通通说出来了,“这是说好多年前,江湖上还有热衷修行的风气,派别那叫一个多,你瞧这个人,方脸这个,这人姓乔,叫什么忘了,反正他最大。有一年南蛮和蛊族一起打过来了,各大派扛了半天,来了线报说要去打一个什么城,抽签推出一个……”


他还在滔滔不绝,“后来他师哥就翻遍了九万荒山……”


“还有这个人,这个人叫孔玹,他——”


 


木窗砰然炸成粉碎,尘土飞扬,白小宁停下话头,捂着嘴咳嗽了起来。


 


王源从没见过王俊凯发过这么大的火。虽然他平时也会发火,但没有过这么憎恨的目光。他亲眼看到他一身黑气爆涨,轰碎了左手捏住的窗户。他嘴角挂着阴气森森的笑,双目混沌又愤恨,戾气肆虐成漩涡,一阵风将王源托出了古庙,他再回头,三层的藏书楼就在面前塌毁了。


而王俊凯不知去向。


只有被白小宁拿着的画本残页飞落,被王源抓在了手里。他还要再看,书页不堪重负,在他手中化成了粉末。


 


意料之中,馆长大发雷霆,坐在废墟旁哭了一个下午,王源他们一个字都不敢多说,灰头土脸站在一边,看七十岁的老头泪水横流。接着一状告到了镇长面前,镇长听到古庙被拆了也吓了一跳,却分不出时间去查,摆手让王源几个人去跪鲸堂了。


白小宁长吁短叹,哀嚎这三天可怎么吃饭。


“王源,你老往后看什么?”白小宁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,什么都没有。


王源摇了摇头。


王俊凯再没有出现过。


他在毁了古庙时也没忘记把自己毫发无损地送出来。


又站着找了一会,白小宁他们已经进去了。王源刚迈进门,就察觉到一道不怎么舒服的视线。顺着看去,原来是鲸堂的老瞎子。谁都不知道他的年纪,看他一脸沟壑似乎比老馆长还要老。


“可惜。”


王源皱眉,“可惜什么?”


老瞎子只是乐呵呵地笑,用他的白瞳看着王源。


“断了几世的红线终于连上,你却好景不长了。”


王源先听到的是红线这个词,然后莫名其妙先想起了王俊凯的脸。然后他才想到去反驳这个不怀好意咒他死的老家伙,“我身体好得很,可以活到九十六。”


“老夫可没说你身体不好,”白瞳看着他,又像看着他身后的地方,“没有预料的死亡太多了,犯困或许就是迹象之一。”


王源静了半晌,“最近是容易嗜睡。”


“你身后可跟着个有趣的东西哪。”老家伙玩味咂嘴。


王源回过头,原先空空荡荡,怎么都找不到王俊凯的地方,忽然显出一个熟悉的人影,不出声,颇为危险地盯着这边。


“老夫可不想和他动手。”瞎子依旧笑呵呵,“千年混沌中生出的戾气,恐怕只有他才有办法伤了他自己。”


“我不会让他这么做。”王源说。


 


他转身朝鲸堂走去,身后传来老人风轻云淡的一句。


 


“有没有人告诉过你


你每一世都活不过十七岁?”


 


他跪在冰凉坚硬的地面上,那句平静的诅咒却好像还缠着他的后背。活不过十七岁?离他的生日还有几个月,这是说他还有这些日子可活么?他不信。他偏要活活看。


然而他却越来越困,跟往常一样,这样一睡就是一整天。王源很心急,从来没这么心急过。他掐着他的腿根,说不要睡,别称了那老瞎子的意,别称老天的意。


一个结界温温柔柔罩在他头顶,遮去了白小宁的吵闹。


困意像乌云压顶,他慢慢前倾,直到稳稳碰到一个肩膀。


 


“断了几世的红线终于连上。”


没来由想起这句话。


 


“王俊凯。”


也许马上就要睡去了,他叫他的名字轻声又温柔。


耳边有人低声答应着。


 


“我们是不是上辈子见过?”


 


十二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
 


南蛊一战后两年,风调雨顺,天爷顺意,正道历经此战多少有些凋零,内疆江湖疲软不堪,长老们纷纷闭关,放眼望去,唯有乔家大弟子王俊凯沉稳如水,虎迹山庄经他手后气象渐好,两年过去逐渐有一统正道趋势。这些旁的小道消息,零碎杂陈于茶肆酒桌之上,平常人家艳羡江湖修真,偏爱嚼些三五家常,乔家女两年前才与胡家联姻,一年前却出了胡家偷腥丑事,你可曾听说?那乔家好歹也算是名门大家,当下便接回了乔杏,胡家还要追回儿媳,被赶来的王俊凯提空当斩一剑,竟然砍掉了胡家公子的一只胳膊。


那王俊凯成事时也不过十四岁,他那时虽傲气非常,也不像今日这么爱见血气,怎么会……


这你可就不知道了,南蛊一战中,渌口城一役你可听说过?


自然听说过,王氏弟子名门风骨,这句话放到今日也是朗朗上口。


可这其中的底细你却不知,这惊艳于渌口城也丧命于渌口城的乔家小弟子,是王俊凯平日最宠爱的师弟。他要是知道此事,绝对会拦着他不要去,可乔家上上下下,偏偏就是他一人蒙在鼓里。


坊间传言,当初原要派去守城的人,其实是王俊凯。实在是乔家掌门过于惜才,才做了这顶替的不堪事,谁料得王源那么争气?


倒是苦了他师哥,翻遍九万大山也没找到一丝残魂。


残魂?想必连魂渣都被凶蛊吞的干干净净。那王俊凯这两年煞气横生,想来和老往九万大山跑逃不掉干系。


可是两年了,还能剩什么……


 


两年了。


旧人已成黄土,还是有人不敢相忘于江湖。


 


最近虎迹山庄之外百里,坐落于一座小仙山上的小门派出了名,这支门派因为离虎迹山庄太近,沾了它繁盛荣光,又永远被盖在盛名之下,掌门不愿看门派就此凋零下去,咬着牙给南蛮那凶残教众下了战帖。


毒蝎。


一年前在九万大山附近横空出世的邪教,教主使蛊毒,毒性凶恶,可杀人可奴兽,名医苏回春闭关半年才试出一半解法。这邪教头子从深山中狂妄放话,如果有人在他手下能过二十招,他便自废内力,销迹于世。


有人不信,不服,肝胆热血替天行道,扬言要除了这妖孽,落败后再无音讯。


仙门望族不屑除他,一来二去,那些妄图一战扬名的小门派也了剩无几,直到最近这小仙山的掌门下了破釜沉舟一战帖,一时之间散侠凡人匆匆前往虎迹山,站在小仙山脚下,争破头想目睹那南疆邪头的功夫以及……长相。


是了。


这教主常年带着面具,青铜獠牙,又是独来独往,就连教众也不知他面目如何。


是日,小仙山斗仙台上赤光乱目剑花飞溅,十招不到,那掌门抱拳收势,俯首认输。台下人见这面具教主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,又望见不远处那座杏花遍野的虎迹山,随口说了几句这虎迹山庄的乔家也算名门望派,怎么今日被人欺到脚下也没个动静,想来也不过是空有盛名的匹夫罢了。


夜半时分,这说闲话的人刚要合上门,忽然听到窗棱上拍来一颗石子。他回头,一张青铜獠牙脸放在窗上,刚要惊叫,却发不出声音。只听到面具下传来人声,似笑非笑,“你这么碎嘴巴,索性就不要这个嘴巴好了。”


他惊恐摇头,那邪性少年坐在窗口好整以暇,懒懒动了动筋骨,嘟嚷道给你吃个小教训,袖中钻出一条小蛇,溜到那人脚下,飞快钻了进去,那人骇得动都不敢动,当即昏了过去。


少年从窗上跳下,围着转了一圈,见桌上摆着的小玩意很称心,用指尖转着转过了身。想必是屋内无人不必再带沉重面具,他转过身来刚好看清面目,白净内秀,眼带冷光,嘴角却又嬉笑。


正是消失了两年的王源。


一年半前他在九万大山醒来,体内几十种蛊毒接连发作,求生不得,求死无能。七十七天后,他捱了过来,压制下的毒性反而可以驱使九万大山的猛兽妖孽。当地古老的种族以兽为图腾,信奉他为新神明。王源心道这算什么便宜神明,骗骗你们这些蛮人还行,正道可容不下他这样的邪门歪道。他回过一次虎迹山,那时乔杏刚住回娘家,坊间将王俊凯一剑斩掉她夫家臂膀传的沸沸扬扬,甚至还演变成乔杏与王俊凯本就是青梅竹马,早已互许终身,这胡家大弟子才是横刀夺爱。王源越听眉目就越红,他酒量原本就不好,装了沉甸甸心事,两壶酒下去眼前渐花,昏昏沉沉游荡到虎迹山下,一眼望尽,新生楼阁新栽树种,他全然不识。他睡了这么久吗?不过在九万大山待了一年,这故乡的一轮明月却照着他的牌位,他的孤坟。师哥不想念他吗?他非常想他,蛊毒发作时痛不欲生,都是想着他的脸才能喘口气。


那一晚他恢复了三成的真气大乱,毒性甚至引发了邪性,四面八方阖家团圆,他却孑然一人,他不愿,他如何愿,他只好恨。回不去的虎迹山庄,回不去的荷花荡,以前那个王源已经死了,死在扬名立万,死在传世颂扬。可这个他呢!孤魂野鬼,修的是奴兽邪道,永远在九万大山避世不见人,谁甘愿?


愤愤一掌拍向虎迹山,山中回荡来一声虎啸,他居然震醒了乔家先祖封在山中的虎迹剑阵。混乱中他仓皇逃离,回路上才想起,以前他也是虎迹剑阵庇佑的无害弟子,而现在他却被虎啸吼得逃开了。


王源大醉十日,醒来后躺在九万大山脚下,那群被蛊毒奴使的凶兽没咬碎他,反而围成一团,拥着他懒散睡了十天。


王源拿起一个掉在路上的青铜獠牙面具,轻轻扣在脸上。


人生苦短,鞭长莫及。


怎么收获,怎么栽。怎么好死,怎么来。


 


王源本不想接小仙山这战帖,因为它离虎迹山太近了,实在是不愿窝在深山才来打一场。按理说夜里教训了那长舌小子就立即要走人的,结果困劲儿上来,就卧在长舌小子房里睡了一宿。


醒来后听到小仙山吵吵嚷嚷,似乎又来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。


王源打了个哈欠,摘起面具盖在脸上,踢门而出,院中站着的人闻声回头。


这一眼王源便愣在了原地。


谁人有这定生死的魔力呢。


来人腰间佩剑,脸色冷漠,恭敬奉上战帖:“虎迹山乔家,王俊凯,听闻阁下大名,愿与君一战。”


青铜面具下传来嘶哑人声,“那就现在吧。”


王俊凯点头,依旧冷漠,“阁下曾放话天下,输了自废内力,销迹于世。”


“言出必行。”


王俊凯退后一步,冷声道:“请。”


一炷香,王俊凯收剑。


“你没有尽全力。”


青铜面具摇头,“是我功夫不到家。”


王俊凯看着他。


这双眼睛,曾在同一侧的床榻上看过他,在荷花荡的香气中看向他,在剑气割开杏花落雪时看过他。


多情自古伤离别,那双眼已经不见了。


王俊凯冷漠道:“希望阁下一诺千金。”


王源点头,他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,“我自废内力后,不会再来内疆,也不会再出九万大山……”


眼前忽然天旋地转,再睁眼他已被人架在肩上,御剑在空中,瞧着方向,是往虎迹山去了。


“你!”王源还要再说话,嘴巴却被禁言了。


不过一盏茶的功夫,他们已落在虎迹山,又是一年春,杏花白了山头,他们两个就像站在尘埃不染的雪地上。


王源张了张嘴,发现可以说话了,但是对方并未给他机会,一道剑光闪过,他即刻凉透了心——他什么都不知道,我便要死在这里,待清楚了真相,我死不可惜,他却会是难过的。


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存在,只听到青铜磕落在地的声音。


王源睁开眼。


王俊凯将剑归回剑鞘,剑鞘上挂着陈旧剑穗,和他脖颈上挂的仿若双生。


一瞬间剑穗烫了心口。


猛然间白花遮了红眼。


“师弟,”王俊凯说:“好久不见。”


“我不是。”王源说。花瓣落在他虎口,他慢条斯理揉碾,“我是九万大山里一个小邪教的教主头子,你师弟是天下正道人人颂扬的人物,这样也能认错?虎迹山的大弟子,眼睛怕是不济了吧?”


一个缓慢碾花,一个深深注视。


王俊凯带着王源御剑离去时,那冷僵的面孔终于流露了一丝松动,此时两瞳如墨中点漆,深不见底,良久后他开口,不缓不急:“我认识王源儿十年,你以为我算什么资格,会认不出拙劣撒谎的他?”


王源心中一悸,转头就走,“爱信不信。”


一晃神,王俊凯又站在了他面前,“我有让你走了吗?”


“可真是笑话,”王源道:“这天下还没我想走不能走的时候。”


这句话不知哪里取悦了他,王俊凯眼底露出一丝笑意,转瞬即逝。他默声评价:还是如此狂妄自大。


“你尽可以试试。”王俊凯后退一步,拂去肩上的碎花,神色淡淡,“这次需要尽全力。”


王源不容他说完,已经一掌劈了过来,“就你话多?”


 


“我不是。”


“我不是你那师弟。”


“说了几千遍我不是。”


这些日子被困在虎迹山,王源不知道回答了多少句我不是。长得相像的人那么多,怎么就非得是我?王源没想过承认。乔家要是认回他这个弟子,他那一身蛊毒早晚都会暴露,尽管他与乔家已经两清,他现在是不欠任何人的自由人一个。可是他那有耐性的师哥偏有本事将他困在这里。


除了王俊凯没人来过这里,想来乔杏和掌门师伯还不知道。


他在虎迹后山住了一个月,养的又白又胖,他依旧每天要答许多个我不是,连梦里也要提高警惕,怕两句梦话就将心事脱口而出,如此便前功尽弃了。


直到虎迹山庄传来鼎沸人声。


其实王源不知道,最近他又成了茶肆中的热门谈资,他倒很想瞒,王俊凯也有耐心等他一句承认,可是人言见缝插针,那小仙山一个弟子一日醒来,说他见过毒蝎教主的真容,和乔家的小弟子长得一模一样。王源自问这些年待在九万大山,规规矩矩,除了教化那些蛮民,没干过什么入不了正道法眼的事。至于有一些匪贼打着他的名头,干些不体面的龌蹉事,他性情潇洒,不愿搭理也懒得搭理,加之他原本在乔家修习的内力已经被蛊群蚕食,体内运转的正是正道颇为不齿的邪功,一些落败于他手下的人也大肆宣扬,他倒成了一个恶贯满盈的邪性少年。


以前是他深藏于九万大山,现如今流出行踪,几个门派集结了人,气势汹汹来虎迹山庄要人了。


王源眼底血气涌动。


他盯着这群叫嚣不止的人,仿佛盯着一群蝼蚁。


王俊凯如一尊冷漠的战神,钉在乔家门口。


他发觉了王源,眉目露出一丝惊诧。


阁楼顶传来一声轻笑,底下的人纷纷抬头。王源踩着红瓦,眉心泛红,嘴角一丝邪性至极的笑,“顺其意便是名垂千古,逆他意人人欲除我而后快,我九万大山那群异兽也比你们光明磊落。”


来人叫骂,“你不是虎迹山乔家的小弟子么?为什么要帮南蛮子说话?”


王源笑道:“我是。”


人们盯着他,手下内力暗器无不暗中流转,而王源恍然不觉,一身磊落立在阁顶,“我只是王源。”


他看着王俊凯这么说道。


然后王俊凯露出了一个笑容,那一百个我不是顷刻间被春天融尽。他拔地而起,拦在了众人面前,将王源护在了身后。


乔家大门轰然而开,乔杏一身红衣,怒视众人,“要处置我乔家的人,也得问问我乔家答应不答应!”


王源茫然,眼中猩红渐渐淡去,他环顾四周,师哥的发带轻轻划过他的鼻梁和额头。两年前就醒来,他却好像在刚才那刻才活在了地上。


 


“孔玹呢?”进乔家三日都不见人影,王源问乔杏。


乔杏倒茶的手一顿,王俊凯先她开口,“半年前被逐出了师门。”


王源嗯了一声,“出了什么事?”


“以后再同你说。”王俊凯自然地抓过他的手替他诊脉,“之前就看你心性有变,面色也像是有毒,日观禅师不日就到山庄,到时须得让他好好看看。”


王俊凯没有抬头,“看我做什么。”


王源摇头,“师哥,你想我吗?”


不等王俊凯回答,他又自言自语,“可我是很想你的。”


我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想见你,以往每次受了伤,只要一睁开眼就会看见你,可这次没有。蛊毒真痛,比小时候摔断了胳膊还要痛,可这些都不算什么,想到今后醒来或许都不见你,这真让我剜心疼。师哥啊,后来我还是摸到了虎迹山,你当时坐在树下,抱着剑睡着了。我想为你披件衣服,可是我怕你发现,我怕被人捉去行刑台,我最怕你不救我。王源越活越回去了,胆子长得那么小,只敢晃了几阵风,杏花作披衣,皆因你是最英雄,当时我就想,我的师哥可真是好看啊。


两年前那个惫懒少年突然生出的顶天立地,根茎长在喜欢你。


千言万语穿肠而过,只剩王源静坐着说出的一句,“可我是很想你的。”


半晌无话,王俊凯搭着他的手腕,突然说道:“半年前我去了巫山,在一个鳌灵村见到一块杜鹃泣血的玉璧,当地人说,满月时分,站在壁前,会映出你意中人的影子,所以也叫作情人壁。”


“我平生不信这些,但满月夜时鬼使神差,还是御剑去了,站在那壁前,还是不懂自己究竟想做些什么。”


他抬起头,直视着王源的眼睛。


“我站着,看见满月下的人影,我知道了。”


他又接着问,“换作你站在那里呢?王源儿,你会看见谁?”


王源还未回答,他向前一凑,噙住了他的嘴唇,轻封了几秒,顶开牙关,不复初始的温柔,蛮横而霸道,舔着他的牙齿,直到王源微微喘气,才不舍地扶住他的后颈退开。他退至王源的右耳,轻声说了几个字,王源却毫无反应。


他懵然看着自己,王俊凯定了半晌,又换了一边,对着他的左耳说道:“你的脉象说了答案。”


王源啊,才反应过来,不光脉象,胸膛那地方也擂个不停。


他仍是懵然,再看向王俊凯,这人拧着眉,不像个接过吻的模样,鲜有的一次神色难看,他对视过来,问道:“右耳怎么回事。”


王源心中咯噔一下,“什么怎么回事。”


王俊凯不说话。


“你听不到,”王俊凯说,“不是么?”


“以前没有这个毛病,这两年你出过什么事?”


王源见他这样,只能先说清楚,“渌口城的蛊毒,醒来后就成这样了。”他又补上,“只是偶尔听不到。”


渌口城三个字一出,王俊凯的脸色比刚才还要难看。


他忽然紧抱住他,一个字也不说,气力极大。而后气到音色也归于冷静,“王源儿,为什么当时要瞎逞能。”


我什么都不知道。什么都不能做。


“替我去死这种事你做得开心,我会活的高兴?”


你不知道我翻遍了九万大山,连残魂也找不到。


“喜欢为什么不说出口?为什么总是默默去做事?你喜欢我知道吗?为什么一个字都不讲?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?你凭什么不告诉我?!”


这些指责很莫名,王源很想说,我也有我喜欢人的方式,即使渌口城的事我替你替错了,可是我之前的喜欢,你不能这么指责。


王俊凯手指轻微颤抖,捂着他的耳朵,连带着声音都颤起来,“凭什么不告诉我?!”


王源猛然抬起头,却失去了所有言语的能力。


王俊凯咬牙切齿,无边的愧疚在他脸上划出沉重的沟壑,想从老天那处讨来王源缺失的右耳,讨来他们错失的时间,奈何日晡天晓,时间如沙而逝。


“让我想起来那几年……那几年,全他妈是错啊!!!”


 


 


十三


 


“听不到?”王源惊讶抬头。


“这个。”王俊凯指着右耳,“有时不大灵光,要多听几遍。”


王源从二楼下来,在他耳边说了话,转过脸,“听得到?”


“……晚上?”王俊凯挤出两个字。


“是晚上要去鲸鱼节。”王源叹了口气,看着他颇有些难过,“一直有这个毛病?从生下来就有么?”


王俊凯皱眉想,“好像是。”


“要不去问问鲸堂的瞎子老爷?”王源提议。


王俊凯黑了脸,硬邦邦道:“不去。”


他还记恨着上次老瞎子说王源活不过十七岁。


“他还说你是千年戾气。”王源打趣,眉眼弯弯,“这样你也信?”


“……”


“他随便说我,”王俊凯说:“可是你,他不能乱说。”


王源哎呦一声,“我就这么金贵啦?”他明明只是调侃,浮萍一棵,且飘且活,他都不怎么宝贝自己,更何况别人。可是王俊凯那么认真看着他,好像他真是个金贵的宝贝。


“不乱说就不乱说,好了好了,白小宁得来喊我。”王源推得王俊凯转过身,打发他去换衣服,“野望镇的鲸鱼节很好玩,你也一起去吧。”


王俊凯被他推远了。


王源看着他的背影,手指余温与梦中如此相似,连同胸膛里那不安分的小东西也跳得厉害,春水悸动,王源轻按住心口,暗道一声糟糕。


 


鲸鱼节如期而至。


节日祭典在海岛另一侧海滩举行,深夏时分,野望镇的人不愿顶着日头出门。如此一来,黄昏那趟列车就坐满了人,整个车厢此起彼伏响着少年们的口哨声,夹杂着家长们无奈笑容和家长里短,显得非常热闹。


车头喷出热气,带着几节欢声笑语驶往海岛另一头。


白小宁找了几圈,不出意外看到车尾睡了个人。他过去用膝盖作势要顶,突然被一股冷意吹得后退一步。他哎呦一声,站稳后惊疑不定环顾四周,发觉只要靠近王源,这股冷意就越发显得不怀好意。


王源被喊醒过来,睁眼却看见白小宁站在两排座椅外,边打哈欠边不解道:“你怎么站那么远?”


白小宁只是惊恐地看四周,“我就说你住的地方不好吧!这下好了,这是被什么妖魔鬼怪圈在里头了?!”


“你平时不是最不信这种东西。”王源嘲笑道。


白小宁刚要说话,忽然看王源神色转而凝重,他从小哪见过王源这么严肃,一时间看蒙住了。


王源跳起身,扔下句我去上个厕所,便不知踪影。


 


一刻钟后。


王源坐在白狐背上,停滞在高空,腰侧金霞流转。


“我听到铃铛声了,”王源郑重其事,“和上次的一模一样。”


按理说铃阵唤醒异兽后就会失效,可那异兽都被王俊凯压回沼泽去了,这铃铛声还是不依不饶,除非……阵的发起者想要唤醒的东西还没醒。


“这么大费周章,感觉会唤醒个不得了的玩意。”王源说道。


他余光一直往后瞥,看见那若隐若现的人影还跟在身后才放下心来。


不知为何,就算眼前是混沌未知的险境,只要王俊凯还在他身边,他都会莫名其妙安心,这种信任和依赖没有根据,也不符合常理,可就像是与生俱来。


白狐唤起失神的他,“铃铛响第七声了。”


王源打起精神坐直了。


随着铃声的余音,不远处列车轨道的拐弯处,忽然拔地而起几十米的淤泥,瞧着样子竟像个泥妖。王源当然不信这么麻烦就为了一只泥妖,肯定还是障眼法,不过这泥妖抬起脚便往轨道去。


远远望着,白小宁他们坐的列车已经要撞上去了。


白狐飞奔而至,化为一道黄昏残影,王源从狐背上翻下,将两张符纸揭下,口中念念有词,飞速拍在泥妖膝上。


泥妖闷吼一声,粘稠泥汁溅在地上,花花草草瞬间枯萎一片。


王俊凯刚现出形,准备出手,只听几声铃声接连响起,异常急速,很快便凑足了七声。王源眸子一凝,这是正主!


只是他对着即将要驶来的列车,已经顾不得那么多,大喊道:“大仙儿,泥妖交给你了!”


白狐身形剧增,仰头狂吼,前爪踏破苍穹,踩向了泥妖。


一阵诡异的寂静。


王源看向王俊凯,终于发现从刚才起,什么地方不对了。


不知什么缘故,王俊凯那一身惨厉戾气又被引了出来,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来得凶猛非常,王源想要过去,却好像扑在了透明玻璃上,撞得呲牙咧嘴,一阵头晕目眩。


“别过来。”


只听到王俊凯的声音。


岛屿中央直至海滩,轰轰隆隆裂出一道巨缝,从中飘出浓烈的岩浆气味,王俊凯眉心的红光一亮一暗,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拽下了深渊。


王源从喉咙口挤出一声痛苦的嘶鸣,白狐稳稳驼住下坠的他,回身怒道:“切忌动怒伤心!你难道不记得了?!”


我记得什么啊。我什么都不记得。


可这伤心绝望的感觉,一次次找上我来,是想忘也不能忘的。


王源睁开眼,发觉列车尾部站着一个人,正呆呆看着他,“王源……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飘在空中么?”


白狐道:“要洗去他的记忆么?”


王源摇了摇头,他要去深渊里找一遭王俊凯,这趟列车他是护不住了,必须要找一个他信得过的人。


 


白小宁的三观前所未有的崩塌了。


他眼睁睁看着王源踩着空气一路来到他面前,伸出双指在他眉心轻点了一下,“闭眼。”


他就很听话的闭上了眼睛。


我到底为毛要这么听话啊???


睁眼之后,白小宁的世界再一次塌毁粉碎。王源在他面前,坐在一只白狐背上,狐眼金轮倒转,盯得他双腿打战。


他面对着儿时的伙伴,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


“有事就点燃这张纸。”王源将符纸拍在他肩头,急喝道:“走!”


白狐腾空而起,少年穿着和他相仿的校服,越来越远。


白小宁仰着头,看着王源消失在头顶淡淡的金河中。列车带着他急速而去,身后是吵吵嚷嚷的凡世人伦。苍茫宇宙映着他的眼眸,翡翠树林,离奇妖精,他好像头一回看清了这个世界,好像头一回认识了王源——那个惫懒又搞笑,热衷于睡觉还有些固执的十七岁男孩。


 


王俊凯意识清醒,岩浆红光映亮他的侧脸。


“太多年不见啦,乔家的大弟子。”阴寒渗骨,偏又嘻笑不停。


是孔玹的声音。


 


十四


    


谁都料不到这一年的鲸鱼节这么糟糕,鲸仙老爷怪脾气,成了鲸仙泽,又给了一场全无征兆的风暴雷雨,搅黄了庆典不说,回程列车也没法正常行驶,野望镇的老小避在海崖下的石洞里,两天过去,又饥又渴,哪有欢庆节日的样子。


王源坐在洞口,崖顶漏雨沿着他的侧脸流下,看着远方黑云吐墨默不作声。不时有人给他递来水,他都摇摇头不用。


白小宁坐在里头,看了看林佩佩,又看看洞口,走了出来,扔给王源一个东西,“给你吃吧。”


王源看了眼手里,抬头又看见友人一脸憋屈还有些小心翼翼,原本不怎么好的神色才松了一松,拿起来慢条斯理吃了。


白小宁看他这样,才觉出一两分熟悉,张张嘴想问王源些事,又发现疑问绞成一团,撑得胸口有些发闷,转头又回去了。


只剩王源一个人,咂巴咂巴吃完零嘴,又看着远处发呆。


 


距离王俊凯失踪,已经过去两天两夜。


 


送走白小宁后,他去那裂缝走了一趟,岩浆照得一人一狐火红,他满目茫然。怎么可能找不到?两天两夜,他找了能找的一切地方,王俊凯却像凭空消失了一样。白狐看他消沉又混乱,罕见地没有挖苦他,只是那双狐眼总是欲言又止,总是让他觉得所有的事都没有那么简单。


为什么这些年夜复一夜的做梦,白小宁从书阁捡来的画本是什么意思,为什么王俊凯会凭空出现,他听到孔玹的名字为什么会狂性大发。他那小竹楼怎么会氤氲红光,沼泽地里的木签割伤他的脚后他的梦就出现了变化,那签子后来也不见了。王俊凯怎么会有逆转天地运势的本事,老瞎子的话是什么意思,他怎么就活不过十七岁了……


连串谜团涌来,王源疲惫不堪地闭上了眼睛。


可是他现在只想刨根问底问一个问题——王俊凯在哪里。


 


第三日,雨水暂歇,镇长松了口气,抓住老天爷的空子让大伙趁早乘车回野望镇。白小宁扶着林佩佩上了列车,回头去找王源,这小子却又不见了。


王源悄无声息上了白狐的背,又去了一回裂渊,这三天他都快把这里每一寸地方看出洞来,却每每都是徒劳无功,这种滋味,真是太堵了。


王源趴在狐背上,离那沸腾岩浆有几十米,脸颊还是被灼得发烫,就在此时,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笑,轻不可闻,阴寒入骨,与之一起来的还有一道凌厉劲风,狐尾狂卷扫出一道白浪,惊险避开了。


“谁?”


王源盯着那团空气。


那人又阴测测笑起来,“小师弟,多年未见,还跟这些蠢兽厮混着呢?”


白狐周身金光白浪光华旋转,竟然罕见地爆出了杀气,王源心下一惊,也不明白是言语激怒了大仙儿,还是他们本来就有仇。


只是他对那个称呼很在意,“什么小师弟?”念及他平日做的那个梦境,还琢磨着是不是故人,可又转念一想,若是同门故人,怎么会重逢就出阴手偷袭,声音不禁冷了几分,“你到底是谁?”


“你的记性真是差劲,”那人语气鄙夷,“你师哥也一样差劲。”


王源瞳孔睁得溜圆,“……你见过王俊凯?”


“当然。”


“他在哪儿?”


他不禁抬起上身,白狐警告道:“或许是陷阱。”


那人冷道:“陷阱?这么龌蹉的把戏,我可是看不上的,你向下看。”


王源低头,除了巨缝中赤浆翻涌,火红气泡接连噗嗤,哪里可以看到人影,含着怒气道:“你耍什么鬼!”


那人啧啧摇头:“我原以为你们感情好得很,想不到也败给了时间么?我可是亲眼看见他为了压制邪性戾气,转身投进这岩浆中的。”见王源脸色发白,他又道:“这就担心了?不如先担心担心你罢,你可没多少日子活了。”


那怪人风轻云淡揭人伤疤,王源只当听不到,他俯身仔细看着红湖,眼神一滞,猛然一亮,奋不顾身伸手去抓。


白狐道:“你疯了不成!?”


烈焰又在眼前出没,让人不分现实还是梦,王源嘴中喃喃“被火烧很痛啊”,他恍惚间听到白狐叹了口气,“他反正是千年戾气,冰火两重天走一遭也没甚影响。”


王源沉默一阵,“连你也这么说。”


那人却阴狠狠笑起来,“我却要告诉你一个很新奇有趣的发现,就在三天前,我诱他到这深渊里,你猜我发现了什么?”


“千年戾气,本是无魂之物,游离六界之外,可是他居然有了一半肉身了!”他笑得歇斯底里,“那又怎么样?在这岩浆滚上七天,也是不死既伤!”


“与你何怨何仇?!”王源转头,瞳中恨滴血。


“你怕是忘了个精光,说到底,我能有今天,全都是拜你所赐呢师弟……你说无冤无仇,如何无冤无仇?!死得越久我越恨死的越透我越恨!我恨的是这天与地!我恨的是这天下人!如今他狂性大发,六亲不认,你又手无缚鸡之力,此时不除,更待何时?”那人越说越发狂,黑云袭来,狂风大作,“不仅除了你们!还要除了你最想守护的东西!”


话音刚落,巨缝中的岩浆汹涌井喷,随之而来的还有怒舌狂焰,吞没松林,沿铁轨奔涌而去,浩浩荡荡,号叫着冲向了那辆列车!


王源神色巨变,身形虚晃,一瞬便到了海滩,“下车!!!”


白小宁钻出头,吼道:“你又跑哪儿去了?!”


王源冷冷站在沙滩上,海风吹着他空荡荡的衣摆,那么消瘦,却形似一棵劲松,他指着远方,又重复了一遍:“下车啊!!!”


白小宁回头一看,立马连滚带爬逃了出来,车厢内的人顺着视线看去,火舌高达几十丈,气势汹汹而来,即刻尖叫一片。


王源道:“不要慌,不要叫,到我这里来。”


白小宁已经快要哭了,“王源,怎么回事啊?”


王源不答,沉声转身,咬破手指,从袖管摘出一只毛笔,浸饱了血汁,向着大海凌空画出一道兽影。这一系列动作只不过短短几秒,而那火势更为迅猛,从山中裂缝吞没而来,已经快逼近到众人面前。


胆子小的孩子抱着母亲的腿哭了起来,“妈妈,我们是不是要死了啊……”


“我还不想死啊……”


此起彼伏的哭喊声仿佛撼动不了王源的神智,他虽脸色发白,眼下一片青痕,却在听到一个声音时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。他回过头,高声喊镇长,“带着所有人到这里来!往海里来!”


众人已经失了主心骨,谁也不知道这个存在感极低的毛头小子要做什么,只是水火不相容的道理还是都懂,听到王源的话,都往浅海里走去。只见眼前滔天海浪从中劈开,似乎钻出了一只上古神兽,压制了千年,重见天日后对天怒号,又隐隐夹杂着对主人的畏惧和臣服,浪花浇湿了人们的头发,他们终于看见了那只巨兽。


那是鲸!一只巨鲸!


失了血肉之躯的巨鲸,白骨森森,浮在海面上。


它头颅所对的位置站着白衣的少年,宛如亲吻着小主人的脚背。海水冰凉,这骨头比水更凉,相触不过一秒,电光火石间,包裹着一人一鲸骨的时空开了记忆的闸头,变幻到了时光的尽头。


少年负剑,踏荷踩浪,白鲸追逐着他的步伐。


此情此景,不过在王源脑海中过了一瞬,却像转世千年般漫长。


王源回过神,“都上去!”


最后一个人爬上骨架时,那火浪已席卷到了码头,吞没了列车。王源在鲸背上行走,不顾别人对他的打量和议论,找到白小宁,对他说道:“它会送你们去对面的小岛,你知道那岛的方向,带着符纸,有事就烧,我不会让他追过来的。”


白小宁愣住,“……那你呢?”


白狐浮在空中等候他,王源摇了摇头。


白小宁鼻子一酸,眼泪掉了出来,他胡乱抹着脸,解下脖子上的平安符,用力绑在了王源手腕上,“这是我奶奶求的,她说特别灵,你戴着,你要安全,你要回来找我们……”


王源点点头,他攀上了狐背,“白小!再见了!”


白狐腾空而起。


高空之上,他的视野前所未有的宽阔,看的越远心就越痛,这岛屿的一半都被大火烧成了焦土,这其中不光有他的精怪朋友,还有他的小竹楼,还有老杏树,可是旦夕之间全都没了。


而且这漫天的火光,还点燃了他心中最为不快的久远记忆。


“我的蠢师弟,你以为送他们出海就安全了?”阴测声音无孔不入,王源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,他怒而冷笑:“那就让我看看你还有什么门道?”


话音刚落,那已到了码头的火焰又拔高了几丈,一鼓作气冲过了沙滩,居然跨海无阻,直冲白鲸而去!


怎么可能!


王源大骇。


“虽被你压制了那么多年……可我也到底是煞气,你师哥既然都有填泽造河的本领,如何我就会差到哪里去?”


王源道:“我师哥他才不是戾气!”


“放屁!”那人骂道,喘口气又咬牙切齿:“你可见过他笑过哭过有过一丝人间烟火气?早就被千年混沌磨成了一块圆钝顽石,刚硬易折,乔掌门当年做别的狗屁不行,看人倒是很准。他拼死拼活与我同归于尽,落得什么下场!他该是这下场!千年孤独,煞人煞已!”


“你他妈才是放屁!”王源再忍不下去,破口大骂。


那人只是阴笑,再不说一句话。


王源心急如焚看那海上,咬牙要奔过去,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轰隆巨响,一道巨帷从天际缓缓升起,在大海上游移的速度比那火浪追逐还要迅猛,只听那恶人“嗯?”,似乎也犹疑不解,王源望着巨帷之上一个黑点,猛得被人攥住了心头,掐得酸麻到了脚跟。


他喜欢他……


他喜欢他。


他喜欢他!


管他梦境不分,迷影重重,管他相识不久,来历不明,管他寿命短暂,无福消受,王俊凯在此生来了,他们遇到了,他喜欢了,这就是福分。


王俊凯眉心殷红一片,此刻眼神却清亮着,他看了一眼王源,那眼神装载了亿万过去,都是王源之前猜测的,王源想知道的,可是他现在不想知道了。他有这一眼就足够了——我终将带着波澜大海找到你。


水火之墙交融,互相蚕食跌入了大海。


那白鲸安然无恙,驶向了远方,骨架之下飞跃着白色海鲸,水柱高高喷起,淋湿了背上看呆的众人。


白小宁张着嘴,他想起当年和王源做同桌时说过的话。


“我看到过鲸群跃起,在月辉中歌唱着远去……”他小小年纪,却叹了一口气,“那时的大海恐怕再也不会有了,而且,很可能是个梦吧。”


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个梦。


可是他今天却看到了。鲸歌高唱,这才是传说中的鲸鱼节。


恶人惊过之后便是笑,似乎计谋未得逞也在他算计之中,“你居然早就逃了出来,乔掌门当日纵使眼瞎,瞧弟子的功力倒还有几分,不过如今看到你,他老人家恐怕会气得死回来罢?”他又哼笑:“那倒也无妨,我再杀他回去阎罗殿。”


这句话不知怎么触动了王源,他眼前竟然出现了只有夜中才会有的梦境残片。一阵头痛,险些从白狐背上摔下来,被人稳稳扶住了。


眼睛一睁,是王俊凯。


看着他的眼睛,王源想说什么,眼前又是一花。


王俊凯:“你怎么了?”


那人抢先答道:“你这师弟本就没多少日子可活,刚才使神笔画鲸骨,赋灵肉,如今怕是只有一半天可活了。”


听他嬉笑着咒他死,王源反而没有驳斥老瞎子那时生气,按住王俊凯的手,神色平淡地问道:“我为什么活不长?”


“因为你呀。”那人恶毒笑。


因为我?


王源微微讶异,脑海深处不断涌来梦境碎片,搅得他记忆一片混乱,又闭着眼昏睡了过去。


“王源?”王俊凯以为他睡着了,推了推他的头。


“你还是担心担心你的好,”那人道:“我孔玹来与你做个交易,你几番行逆天之举,如今那肉身壳子怕是装不住了罢?不如交给我,今后我来替你活?”


“笑话。”王俊凯蔑道。


“没跟你商量,”孔玹笑眯眯道:“你以为我察觉不到你的戾气正在流失么?等到流干净了,这壳子就是我的,到时候你师弟怕是也死了,这不好玩,我只能鞭尸解解气。”


王源又睁开眼,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,“做梦。”


“你不要说话。”王俊凯说他。


“你不要担心,就算我……嗯,睡着了,还有大仙儿呢,他会像守着你一样守着我。”王源断断续续喘气,他看着王俊凯的脸,着迷眷恋,“王俊凯,我们上辈子真的见过。”他又闭上眼,“我刚刚看见了……”


他刚闭上眼,王俊凯忽的抵住眉心,吃痛出声,孔玹笑道:“等的就是现在!”


白狐誓死阻挡,还是杀不过这千年煞气。王俊凯慢慢松开了王源的手,双眼归于无息,只见一股虚无缥缈的黑雾扑进了他白净的额头,下一刻双瞳猩红大亮,竟然已经夺取了这个身体!


他一把就将王源夹起,扛至高空,像扔包裹一样扔进了海里。白狐怒号一声,拖着血淋淋的身体扑去,接住王源落到了地上,化成了一只小白狐。


“这天地还能奈我何?”孔玹放肆大笑。


“孔玹,”王源不知何时醒了过来,缓缓坐起。


他将白狐抱进怀里,平静剜了孔玹的心伤,“不知道乔杏师姐看见你这样,会不会从黄泉下气得活过来?”


孔玹的瞳仁凝滞,他仿佛很多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了。


“啊,就算活过来也会被你杀了,”王源淡淡嘲讽道:“因为当年毕竟是你逼死了她嘛。”


他说一句,孔玹的眼就红三分,直至最后,已经染上了嗜血的杀意,他咬牙切齿道:“我要杀了你……我要杀了你……我——”


他癫狂的话停了下来,嘴巴微张,右手歪成一个扭曲的弧度,诡异地笑道:“原来你还留着一手……王俊凯。”


王俊凯的最后一丝戾气并未消散,而是隐匿在这身体深处,在孔玹神志不清陷入癫狂的千钧一发时机,给了他最后一击。


如今王俊凯又接管了这个身体,只是眼神不如之前清亮,“你与我不同,只从混沌中逃出一只手臂,只要知道你弱点在哪里,我就能除掉你。”


他果断地砍掉了他的右手。


他走到王源面前,王源一直看着他的右手,眼如深潭,看不清情意几许。


“痛吗?”王源问。


王俊凯摇了摇头。


“可是我会痛。”


王俊凯的眼睛微微一缩。


“我全都想起来了。”王源又问:“你还是什么都不记得吗?”


王俊凯迷茫地回想,还是摇了摇头。


王源叹了口气,又仰起头来笑,“总是看着这样的你也不好,你不笑,只有动了戾气时才会生气,更不会吃醋,你好像还忘记了怎么喜欢的我,可我却记得我是怎么喜欢的你。这不公平,你知道的,我最不喜欢不公平的事,可我全部想起来的那一刻又在庆幸,你不知道也没有关系,实在是很难过的事,那就一个人难过就好了吧。”


“我很想你啊,师哥。”王源说:“抱抱我好吗?”


王俊凯伸出手,将他压在了自己怀里,王源用右手摸了摸王俊凯跳动的心口,喃喃道:“这颗心当时跳的多快啊,我真是……最不喜欢不公平的事了。”


王源觉得海风发咸,全都吹鼓进了胸腔,他趴在王俊凯肩头,对着他唯一灵敏的左耳说道:“但是怎么办,就算不公平,我还是特别喜欢你。”


 


 


十五


王源回到乔家后,休养了两天,就被带去了剑阁堂。一进门就看见各堂主列座两侧,掌门居上位,王俊凯坐在他身旁,王源不顾那些目光扫视,心下只是喜悦,原来师哥已经到这个位置了,真是英雄。


宽敞的中间孤零零放着一把椅子,无外乎是给自己留的。王源大喇喇过去坐了,南蛮民风奔放,他性格也不如早年胆怯,不自觉就打趣道:“这像是三堂会审的架势啊。”


见他行为轻佻,有人难免皱眉,只有王俊凯低下头,似有微笑弧度。


掌门道:“你如今体内运行的这套内功,都是由凶蛊支撑的。毒蝎教我也略有耳闻,奴使异兽,倒是独辟蹊径,但到底不是正途。如今你回了乔家,这内功你想如何?”


王源眯眼思忖。


“有何可犹豫?”有人在身后抬高了声音,“家鸟放出去之后眷恋野外,不愿归巢,放在人身上也是一样。但凡你记得点师恩,就该第一时间去了那蛊毒,为何还要练这邪功两年?”


这话说的真是好笑,王源眼中渗出冷意。渌口城之后,我与你乔家两不相欠,为何就要在蛊毒发作时自尽了事?我想活着,这道理碍了谁的眼?


血气又从心底上涌,王源一惊,他这样下去,早晚会坠入邪道,看了眼师哥,他咬牙抱拳道:“单凭掌门处置!”


他单膝跪在地上,目光只及地面方寸,只听到身后的嘈杂慢慢归于无声,一双暗金钩花黑靴挡在自己前面。


只听王俊凯不急不缓说道:“弟子认为不妥。”


掌门问:“为何不妥?”


“性命攸关,赏罚分明。”他只说了八个字。


一阵沉默后,掌门道:“渌口城,你是有功的。这两年还是苦了你了。”


王源没来由眼眶一红,低声道:“弟子不敢。”


 


之后乔杏告诉了王源很多内情。乔家看似家大业大,实则四分五裂,王源回来后更是分持两派,一些人说此举会寒了天下正道的心,建议将王源送往行刑台公开处置,另一部分人说做人不该如此忘恩负义,何况王源并未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。其中又不乏笼络他和王俊凯的人替他说话,还有一些对他身后的南蛮虎视眈眈。


人心肮脏之处,实是罕见。


日观禅师每隔十日就来为王源诊治一次,少林的金刚经最是能清心驱邪,虽然无法根除,但也是个法子。


日观禅师平生痴爱搏斗,几年前与王俊凯在少林外斗法斗了三天三夜,虽最终败北,两人却因此成了相惜之友。王俊凯这次拜托他为师弟压制体内蛊毒,日观禅师每每来都要与他过几招,王源就在一旁抚掌观战,偶尔说几句妙语,还叫日观禅师惊艳不已,三人也成了一桩江湖美谈。


王源就过着这样的闲散生活,师哥常年在外,阿白也在他不在的时候放生去了大海,孔玹也逐出了师门,师姐偶尔还是会回胡家。


有时夜深人静,还是容易生出莫名的孤独感。


八月十五团圆夜,王俊凯没回来,此时离他出门算起,已经过去了六十四天。王源没让人跟着,自顾自出了乔家,穿过荷花荡,沿着夜灯走到了河边,隔着河水迢迢遥看夜山,正在沉默忽然听到一阵激烈马蹄声。


他的眼睛一亮,向前几步,冰凉的河水浸湿了鞋袜,恍然不觉。


一人一马洗去了夜墨,站在对岸也看着他。


王俊凯笑道:“吃月饼了么?”


王源一动不动地看他,点了点头。


这世间巧事那么多,唯有和他相关的会让王源魂牵梦绕。他像把心剖成了两半,一半在他心里跳着,一半送给了王俊凯,让他征南闯北,都放在心上。


只是那一刻他忽然想,满月银河,流水无尾,那一人一马风尘仆仆却又英气飒爽,再没有比这更美的景色了。


 


深冬杀伐,乔家出了一件大事。


乔杏死了。


她的丈夫离奇死亡,剑口像是王俊凯平日惯常用的剑法。胡家气势汹汹找上门来,那时家主与王俊凯在外,虎迹山只剩乔杏和王源两人。王源不愿与他们多争执,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,胡家将尸体陈列于乔家门外,日夜嚎哭,讨要个说法。天下正道对王源行事多加诟病,王源听后反而大骂:“这不是我师哥做的,为何要认?”


“这是个陷阱。”可是他没有说出幕后人是谁,熟悉乔家功法,又与他们有仇的,想来想去也只有孔玹一人了。王源也是后来才知道,孔家当年遭到正道讨伐,掌门就是领头人,后来不知为何收留了遗孤孔玹,那时他只有三岁。但是孔玹根骨不好,成不了大事,知道乔家是他灭门仇人后更是性情大变,日日讥讽正道不说,最后还在乔杏大婚后三日,行刺了掌门,被挑断手筋脚筋,逐出了师门,踪迹全无。


乔杏没有说话,灯亮了一整夜。


第二天在胡家面前认了杀夫一事,王源知道时,胡家已经带着乔杏回了姑苏,等他火急火燎赶到,乔杏已经尸身冰凉。


王源静站片刻,想起当年师姐抱着八岁的他,既是长姐又是长母。她笑着安慰他:“小源的名字,听起来就是要当大侠呀。”


少年转身,他一步一步,缓缓走来,长剑在地上拖出锋利痕迹,他抬起眼,满目猩红,生生骇退了胡家的人。


“怕什么!他只有一个人!”


“对啊,等掌门回来,看他还嚣张什么!”


剑起毒发,叫喊之人死不瞑目,撒血一地。


……


当夜,胡家燃起熊熊大火,七天七夜,姑苏的天才暗下去。


王源浴血归来,跪在剑阁堂,递上双剑,双目通红,“师姐的尸体弟子带回来了,胡家三百六十二条人命,都算在弟子头上。”


他俯身跪下,“弟子愿废去一身内力。”


另一人也一同跪下,“师父。”


每逢这种场合,他就不善言辞,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和王源跪在一起,叫一声师父,求饶他一命。


掌门道:“都起来罢。冤有头债有主,该来的挡不掉,恶战要来了,我平白无故,废去你师弟内力做什么。”


    


三日后,痛哭一场头发花白的胡家掌门集结各门各派,前来虎迹山讨伐南蛮恶贼。虎迹山庄就任四十多年的管家一夜叛变,临战关头,在饭菜中下了化功散,服下之人,两日内不可擅动内力,若是擅动,轻则走火入魔,重则丧命。


恰逢日观禅师在此为王源诵念金刚经,一同受困,少林寺听闻后迅速赶来,大大减轻了围困艰险。


孔玹熟悉乔家布局,数次从密道率众而出,王源一边与他过招一边暗惊,乔杏说他被挑断手筋脚筋,怎么功力较之从前,竟然一日千里?


“师弟。”孔玹与服下化功散的他过招,像是在逗一只猫咪,他似乎心情很好,“我一直很看好你,不如就到我这里来罢?”


王源冷冷哼了一声。


“你还没有老许有眼力。”孔玹讥笑。


老许就是那叛变的管家,王源剑势变得凌厉,“你这样无耻,对得起死去的师姐吗?”


孔玹冷笑道:“她那么蠢,说认就认,我有什么办法?再说这是乔家欠我的!是你虎迹山庄该还给我的!”


他用了全力,王源一手捂住胸口,手臂垂下后退了两步。


“不如你也来尝尝手筋挑断的滋味?”孔玹站在对面,王源竟然找不出分毫熟悉的影子。他步步走来,宛如一尊邪神。直到一把剑抵在他咽喉处,才停下脚步。


王俊凯冷冷看着他,“滚开。”


孔玹嘻笑,往后退去,“咱们等着瞧。”


王俊凯将断了右臂的王源背在身后,迅速回了日观禅师处,禅师问道:“可有转机?”


王俊凯摇了摇头,又说道:“再等一夜。”


再等一夜,化功散的效力就没有了,他乔家弟子不会再如此受困。


黄昏逢魔,众人浴血一日,疲累不堪,听到虎迹后山传来凶虎怒吼。


“掌门居然打开了剑阵……”


“这次是不是真是大祸临头了……”


头顶轰轰隆隆,巨剑上立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,他向下看了一眼,眸中竟是走火入魔的红光。周围混战一片,人人都杀红了眼,放眼望去,虎迹山百年基业,都在他手中毁于一旦。他在浴血奋战的王俊凯身前停了下来,一掌将他拍出十丈远,没有内功护体,王俊凯生受了这一掌,瘫坐在地许久才爬起。


没有人注意到这边,只有王源在诵经时感应到了什么,睁开了眼睛,日观问他:“可有不适?”


王源摇摇头,下意识看了看凶烈战场的方向。


王俊凯爬起来,双膝跪下,“弟子有罪。”


看着王俊凯,就像看着他毕生成就,掌门冷道:“走。”


王俊凯一愣。


“离开这里,无论发生什么,都不要再回来。”


王俊凯咬了咬牙,眼圈红了,看着养大他的师父,“是,弟子遵命。”


他刚踉跄站起,又被一句话钉在了原地。


“你一人走,王源留在这里。”


“……”


掌门道:“那是孽障,会毁了你的修行。”


字字决然,仿佛没有转圜余地。王俊凯垂着手站了半晌,突然抬起手中的剑,横向了脖颈。他眼圈比刚才还要红,似乎在遵从师命和抛弃师弟之间做不出一个选择。


“……孽障!真是孽障!”掌门恨恨抬起了手,终是无奈地闭上了眼。


他声音嘶哑,“师父,你在要弟子的命。”


    掌门将他一掌击出门外。


王俊凯摔在门口,撑起身吐出一口血,又听到掌门道:“走!”


他喘了口气,翻身缓缓跪下,磕了三个响当当的头,咬着牙将眼泪吞了回去,再不回头看一眼,拿起十三岁时师父赠给他的剑,转身看到血路尽头站着的人。


“师哥。”王源轻声唤道。


王俊凯走到他身边,微微低头,将下巴轻轻搁在王源肩头,低声道:“我们走。”


王源点头,“好,我们走。”


 


他与王源,日观三人,沿着密道一路厮杀到了虎迹后山。一路走来,山庄,仙人一梦,青楼歌坊,全都葬身于火海。他们在荷花荡遇到了孔玹,日观说他是少林的人,本就没什么干系,由他前去挡上一挡,王源和王俊凯好沿着河水脱逃。


他们沿着丛丛荷花游了几里,王俊凯伏在他背上的身体越来越凉,二月的河水冰寒刺骨,王源哆嗦着找到了儿时躲猫猫经常藏的地方,很小的时候,他与王俊凯就是藏在这里,躲避着孔玹的寻找,如今也是一样,只是却也不一样了。他吃力走到水流低处,一艘木舟劈进了岸侧泥土,形成一个能藏两人的洞口,船身敞在水中的那一端已然粉碎,另一端嵌在洞里,王源将王俊凯放在船里,擦了擦他脸上身上的血,趴在船沿疲惫睡去。


再次睁眼,是被一个冰冷的东西舔醒的。


王源费力睁眼,撑起酸痛的上身,惊喜道:“阿白?”


白鲸又大了一圈,此时只有身体的前端伸进洞里,听到他喊它的名字,更是亲切地顶了顶王源的脸颊。


王源刚要高兴地去喊王俊凯,发现他还是没醒。他瞥见外面天色,以为睡了很久,其实才不过半个时辰,只是这些日子神经紧绷,每每休息也有短暂的一半时辰。


他对阿白说:“你还是回水里去。”


阿白委屈又听话,还是乖乖缩了回去。王源抱着双膝,血污一脸也掩不住他眼底绻缱温柔,“我们一起等他醒过来。”


转而黄昏尽,朦胧一轮月,映着远处的火光。王源也不知道等了多久,他靠在泥壁上,闲得无事可干,想了很多事。想起他的剑穗是王俊凯送的,日观那天看到了才说这是去少林求的,说是可以保平安。又想起他那时年纪太小,懵懂无知,还不知道什么叫吃醋,只是喜欢到处惹桃花,连青楼姑娘都不放过,一直到王俊凯黑了脸冷声跟他说话,他才心满意足。


“阿白?”


王源侧头,“醒啦?”


“呵。真是长大不少。”


王俊凯被阿白顶得胸口吃痛,王源连忙拍了拍白鲸的头,“你个好家伙,力气怎么这样大?”


夜深,虎迹山庄的火光亮透半边天。阿白去了深水,狭窄的洞中只剩两个人,月辉粼粼,映着两人浑身血污。


半晌后,王俊凯开口道:“我小时候生活在一个海岛上,父母都是普通渔民,不知道哪里传出渔村里埋有宝物,引来了很多人争抢,有一次来了很多人,将全村人都杀了,我被母亲藏在鱼篓里,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我面前。后来是师父将我从鱼篓里抱了出来,他带我回了虎迹山,教授我武艺,教我悟剑道。别的我都很快学会了,只是悟道毫无进展,我很迷茫,觉得很多事都没有答案。师父说我有执念之根。”


他似乎说了太多,扯痛了伤口,停了一会才开口,“渔村惨状一直是我心中一块阴影,我那时就不怎么爱说话,王源儿,只有你不怕我。”


“你让我慢慢开朗,慢慢有了笑容,后来的渌口城,又让我痛得死过去,找了很久,再次重逢,又让我喜上云端。”


“你就像我故乡的那片海,”王俊凯说道:“你身上有我故乡的味道,我原来也不知道,这浩瀚人世,居然还有我安身之处,居然在我有生之年,还能从一个人身上,看见渔火和大海。”


王源抱住他的脖子,用尽力气亲吻过去,然后眼眶发红道:“师哥,我想跟你去看海。”


王俊凯温和答应了一声。


他抬起手,用内力点了王源的睡穴,两日已过,化功散再也无用。他站了起来,原先躺过的船底已是血水一片,他抱着王源走了出去,将他放在阿白背上,轻声嘱咐白鲸,“走稳一点。”


王俊凯俯下身,头顶唯有淡月一轮,岩石映出模糊的剪影。


他埋头于王源的肩窝,眷恋了很久。继而侧过脸,干裂的嘴唇靠近王源的右耳,轻声道:“我走了。”


停顿半晌,又伸长上身,附身至王源的左耳。


他说道:“我爱你。”


说罢便利落抽身,他轻推了阿白一把,白鲸疑惑地看了他一眼,似乎在问他为什么不一起走。


王俊凯淡笑着摇摇头。


阿白似乎很着急,也很委屈,在他脚边不舍了很久,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。


 


王源再回来,已是三天后。他睡了一整天才醒来,醒来看了看天色,知道尘埃落定,大势已去。但他还是想回来看一眼,万一老天爷看不到他做过的杀孽,老天爷忽然眼瞎了,忽然就很幸运呢?


只是万事都不如他料想的那么如意,他穿过已经是废墟的虎迹山,一片焦土的仙人一梦,翻过杏树下的尸体堆,在后山脚下撞见了一只受伤的小白狐,这像是这里唯一的活物了。他很有耐心为白狐包了伤药,拍了拍他绵软的头,让它钻进了焦林。


 


王俊凯回去后,胡家集结起的人马已经被剑阵杀去了一半多,唯一成点气候的就是吃了万骨香的孔玹。孔玹吃了万骨香,功力达到登峰造极之境,王俊凯与其血战一天一夜,同归于尽。孔玹临死前,体内的万骨香开始反噬,自焚爆之,大火烧了一天又一夜,方圆百里内活物无存,甚至连尸身都烧成了粉末。


没人告诉王源这些,因为可以说话的人都已魂归九泉。


但王源依旧猜出了一点什么。


他找到了王俊凯那把剑,利刃不熔于火,只是剑柄上的金石被熔成了黑块。王源觉得真的很不美观,要是王俊凯在,洁癖发作,又要说个没完没了。于是他认真擦了很久很久。


两天后,王源站了起来。


他找了处地方,收拾干净,画了一个极为复杂的阵,他坐在中央,削了一节木头,刻了十道痕迹,切破中指,在阵中央滴了一滴血。


九个时辰后,阵成。


“我还有多少年可活?”王源问道。


那滴血像是活物,挪动到了木头上七与八的中间。


“足够了。”王源自言自语。


 


“取每一世三十年阳寿换此地长安,光河长存。”


“取每一世三十年阳寿囚住孔玹,令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。”


 


那滴血已挪到了二出头的一点。


“我还剩五年吗?”


可是我没有什么愿望了。


我拿三十年养好你的魂魄,好让你早早可以投胎转世,再拿三十年去惩治仇人,让他死都不能投胎转世。我真的没什么愿望了。


 


但是此阵已成,拿来交换的东西就得用干净。


 


“那就尽快和他相遇吧。”王源微笑道,这是他多日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轻松笑容。


    


这一年,王源十七岁。


之后的每一世,他都只能活到十七岁。


 


多年后,阿白也死了。这头白鲸身形巨大,却不愿回归大海,盘桓在荷花荡,像在守候什么。阿白成为这里的守护神,在此地繁衍生息的人们供奉起了鲸堂,每年的鲸鱼节都要从海上迎接鲸仙。


朝夕更替,沧海桑田,这里不知道换了多少名字。


直到千百年后,一个野望镇的出现。


 


十六 


 


那只断臂落在地上,又变回了孔玹原本的手臂,干枯脱水,缠满了绷带,蜷缩的手掌慢慢松开,滚落出一根簪子。


王源看了眼那根簪子,说道:“野望镇的人是无辜的。”


孔玹丝毫不动容,“我又何其无辜?”


孔玹一声凄笑,“我的冤屈谁又懂的……饶过你们,谁饶过我?四月之春,怎么能下起白茫茫大雪……”


“等待你的是永世孤独。”王俊凯冷漠道。


孔玹不再说话了。


王源和王俊凯也不再说话。


他们都看着那根掉在地上的簪子。


那根簪子浮出飘渺白光,一点一点上升,飘到了烧焦的老杏枝头。轻轻一碰,枯木回春。


孔玹冷冷看着,却在一个声音响起时如受雷击,怔在原地。


“四月之春,怎么就不可以下起白茫茫大雪?”


女子温婉的声音拂过烧焦的土地。


“……师姐。”王源低声道。


“抱歉师弟,”乔杏说道:“上一辈子我一直在听别人的话,做别人让我做的事,最后一次,我不想那些恩怨仇恨了,我想做点自己高兴的事。”


孔玹还是没有说话,他没有喊她的名字,眼睛一触及那杏树,干涸了千年的眼底就火烧一片。


她话音刚落,哗一声,杏花骤然开满一树,风过飘落,茫茫大雪。


乔杏微笑着说:“孔玹,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?”


那年那日,他根骨奇差,所有人都放弃了他,连他自己也是。乔杏给丧气的他递过剑来,温柔笑道孔玹,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?


那是所有爱开始的源头。


他总是来不及将他的感激和爱慕说出口。彼时年轻气盛,后来知道灭门惨案,又被仇恨蒙蔽了双眼,再后来就是睡在土里的一千年。


他想说的话太多了。


一千年前没能说的,一千年在混沌里慢慢累积的。


可是再见之后,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。


他想说服下万骨香后,他才发现越来越控制不了暴戾的杀念。


想说他早就知道杀他全家的人几家都有份,并不是乔家独大,可那时他已经收不住了。


想说这些年如此忍辱负重,一是为了乔杏,二是为了复仇。


后来她死了,活着就剩下了复仇。


想说下辈子再见。


但是他没有脸说出口。


 


王源看着杏树慢慢枯萎,孔玹的手臂化为粉末,师姐的残魂从簪子里脱身,去投胎转世,孔玹则回归深土去服罪。


只是那些粉末,并没被风吹散,还是一只手臂的形状。


手指的方向,刚好可以看到山崖上的杏树。


 


王源退后一步,捂住胸口,猛地吐出一口血。


王俊凯:“?!”


“老瞎子说的对啊,我是真没多少日子活了,孔玹也说的对,还真的是我。”王源被他小心放在怀里,王俊凯说道:“去找最好的医生。”


“医术有什么用。”王源笑了笑,“治不好你,也治不好我。”


王俊凯用尽力气道:“……我不愿意。”


半晌无话。


“王俊凯。”他这么喊他。


被他喊的人只是看着他,千年混沌,数度轮回,这眼神没有丝毫变化。重逢本是值得喜悦的事,而王源的喉咙到胸膛都灌满眼泪,他像被泡在发酸的雨水里。


“师哥。”他又这么喊。


该说句什么,在这你我皆知穷途末路的时刻。


想说一声抱歉。


该抱歉的事太多了。


现在才想起来,很抱歉。


让你等了这么久,很抱歉。


没有告诉你一声就消耗了我六十年的寿命,很抱歉。


一直以来,我都在离你最近的地方,心平气和的淡淡的用心的生活着。


王俊凯像是发现了什么,王源的身躯越来越轻小,似乎与这海水分量相差无几,下一秒就会流逝在他手中。千年戾气无情无义,这时才露出了几分急切,眼底涌起凶光,而王源已经不像第一次那么怕他了。


他不会伤害自己。他永远在他这一边,哪怕另一端站着正道和苍生。


因为……


“你是王俊凯啊。”王源笑着说。


他一直是个很自私的人,父母早逝,寄人篱下,看似对他毫无影响,他是从不表现在面上来。不作声顶替了渌口城一行,他代他死去,埋在心中阴暗的念头他从没说出口过——他希望师哥可以记他一辈子。他总是争着抢着去做那个先走的人。可是虎迹山覆灭那个夜里,他在阿白的背上醒来,身后已经是不可逆转的结局,他那时才知道,原来先走的人不一定会一直好过。


“这次我们一起走。”


王源还在微微笑着,用力握紧了王俊凯的手掌,记忆和力气如流沙,从他体内无情抽去。王俊凯一愣,前世的杏花忽然纷纷扬扬落满了头,那根在他记忆大海中漂浮的针——那是王源,牵连的长线缓缓抽动,拖出了一艘陈旧的老船,载满了荷花、杏树、虎迹山的青楼歌坊、和他嘴唇的温度。


 


戾气是不会流泪的。无源无根的戾气如果真的流了泪,就会浇死一身恨骨的自己,天河也会倒悬,地上就会下起几百年的雨。身为一团戾气,要做的就是干干净净的恨,恨天恨地恨这万事都如他意,没有记忆也没有来去。可他活着不是个本分的人,死了也不是一团本分的戾气。


他死的时候漫天红光,一滴又一滴冰凉的血泪流在他脸上。


是谁在为他哭?


他想不清楚了,身体四分五裂,脑袋也被烧得糊涂。只晓得还是很热,死前死后都不得安宁,他藏身在一团混沌中,走来走去很多年,只碰到一只破旧的木船,虽然很破旧,他却意外的很喜欢它。又不知过了多久,那只木舟都被他摸成了一支木签,他心里莫名的恨意越来越盛,只是不再炎热,好像混沌的上方不再是死前的烈焰地狱,而是被人护佑,兴盛成了繁荣又有灵气的村落。他想这是哪个便宜神明,在他头顶搭了个小房子保护着这里呢?直到有一天,他丢了这根木签,后来木签又自己回来,带着血的味道,从天而降,击碎了他的冰冷恨意。头一回,他想跟着这只签出去走走。


他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,醒来时头顶落满了杏花,像是有着淡淡香气的霜雪,轻盖住了他的一身。


印象中的这条河,是该有荷花的。他这么想。


然后就听到一个声音喊了他的名字。


 


戾气没有记忆,从混沌中探出身来,他的胸口鼓满了上千年的恨意,它们发酵生锈,没有一颗堂堂正正的心来蠕动,去消解,所以他本该转过头一口一口咬碎这名字。


可是他听到了那个名字,然后在这刹那之间,温柔了一整夜。


他慢慢地走回了他的根。


王源是他根的一部分。


不管他到哪里去,九层云霄还是烂漫凡世,亦或是修罗地狱,只要这个人呼唤他的名字,他就会回来。


因为王源的背后,站着他愿意,他想去过的人生。


 


他又慢慢长出完整的人心。可心这玩意,一生逃不过一声心碎。


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。这感觉曾在多年前数次找上门来。


像一千年前他带领一万人转身离去的背影。像白鲸背着昏睡的他在洞口慢慢消失。像剩最后一口气时看见他猩红的眼珠流出红色的泪。


一千年前,海的浪涛声就遥远的拍在耳边,他却抱着他坐在黑暗里,听到他小声说:“我想去看海。”


为什么人活着,无能为力的事这么多呢?


我已经不是那么多年前的毛头小子,也不是在手无寸铁之力时遇到了想保护的人,可我为什么还是只能这样枯坐着,等下一场海枯石烂的变迁呢。


冰凉的大海中,王俊凯抱着渐渐透明的身体。


他终于想起来这个人。


啊,对了。原来是你。


忽然不能自控地流出了眼泪。


 


“王源。”他把头埋在他的衣领,“不要走。”


 


再也耗费不起下一个一千年了,虽然你不讲,可我知道孤独等候的滋味那么难受。


    


戾气啊,是不能流泪的。无源无根的戾气如果真的流了泪,就会浇死一身恨骨的自己,天河也会倒悬,地上就会下起几百年的雨。


然而他依旧清醒,脸上湿漉漉一片,分不清是海水还是泪。记忆开了闸,流至光阴尽头,荷花十里,他和他的仙人一梦。顷刻之间,回忆已经翻到了头。你看,活了千年,也还是只记得一点东西。


 


多年前他们重逢,一个是蒙着面的毒蝎教头子,一个是乔家新的掌权人。


他不承认师弟身份,住在虎迹后山,王俊凯虽有耐心陪他等,免不了耍一些小小把戏。他叫人做王源爱吃的糕点,碟子空了就露出意味深长的笑,他时而喊王源小时的外号,每次都措手不及,王源晕头晕脑,有时就会掉进陷阱,应声后露出恼羞成怒的神情,转头吼他,滚!


王俊凯被他吼得一愣,然后却笑起来,起初是摇头长笑,继而大笑不止,眼角出现温柔痕迹,映着明亮的朝日还有王源讶异的脸,足足笑了一刻钟。


笑个鬼…


王源不自然地撇开视线,垂了眼半晌,不知为何眼神却一暗。


王俊凯突然抱住自己。


活着难免分离猜忌,误会丛生。


人们终有一别,很好,没什么关系。


这些年看的够多了。


变了远了分离了。


可是你依旧真诚,温暖,熟悉,留着好东西。


可是你依旧留在我心里。


    


   十七


   


    阿白,他这几世过得如何?


很好。每一世都是很热烈地活着。好像睁开眼的第二天就能遇到你一样。在他每一世越来越浅淡的记忆深处,一直存在着因为遇见你的热切希望。


 


声音渐渐消失,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海上,没留下一丝踪迹。


 


尾声


 


浑浊的沼泽变成清流,流向遥远的记忆深处。那时人还是年轻的,日日春光,水带上开满荷花,小贩四处叫卖,弟子们呼来喝去,远处柳陌花街,翠馆朱楼,红衣女倚着栏杆俏笑。王源那时是不怕羞也不怕浪,仗着年轻好皮相,远远看着王俊凯骑马奔入了城门,飞身到酒楼拿了一壶酒,银票飘飘荡荡,落在小二看呆的脸上。王源跃上栏杆,余光远远瞥着那匹越来越近的骏马,用那壶嘴尖支起歌姬的下巴。“公子,这可是千金酒哪。”王源听着轻言慢语哈哈大笑,“千金散去还复来……”


手腕一弯,酒壶掉下阁楼,在马蹄下摔成碎片,千金瞬间滋润了泥土。


杏花纷纷扬扬落成雨。


王源懒洋洋倚着栏杆,“师哥这是打哪儿来,又哪儿去啊。”


王俊凯盯了他半晌,简单道:“下来。”


那时与他看天看地看春色无尽,看草长莺飞看箭射风筝。那时与他跪父跪母跪师门长姐,求天求地求饶他一命。


记忆穿过青楼,穿过湖心白桥,穿过乔氏九九八十一落大院,最后停在杏花微雨的练功场。


“天下第一!”王俊凯收起剑,“我一定会是天下第一。”


“那我也是天下第一!”


“傻了吧唧,天下第一怎么会有两个。”


王俊凯看着王源失落的眼神,只好又说:“那行吧,我们换着当。”


王源又开心了,叽叽喳喳跟在身后,“一年,两年,不,三年!你做三年天下第一,我再做三年。”


两个人坐在石阶上,杏花快谢了,春天这么短暂,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了死亡这个词,也不约而同皱了眉,又不约而同想到“为了做很多年的天下第一,他们一定要活很久很久,要活到比这棵老杏树还要长的年纪。”


 


然后啊。


 


很多年过去了。很多很多年又过去了。


平原变成了海,海变成了沙漠。


乔氏的院落和青楼歌坊一同消失在无尽的时光长河。


荷花荡变成了沼泽,沼泽又变成了河川,河川逐渐长满荷花。


白小宁在荷花边住了很久很久,活到了九十六。


没牙齿的糟老头还是跟以前一样爱调戏隔壁的老太太,对,林佩佩如今也变成了老太太。


他笑嘿嘿,说我要好好活着呢,活着可真不容易。


他说这话时天快黑了,黄昏逢魔,而热岛的日光却这么平静,平静地照在他身上。他又想起了小时候一些很热烈的梦,对林佩佩说:“别看老头子我这样,我也为这个世界做过一点什么呢。”然后就想起热烈的鲸群歌唱,还有两个活的很热烈的人。


老头子白小宁嘟嚷道:“年纪大了嘿……也爱念旧了……”


他闭上眼,慢慢打起了盹,眼前又出现了那两个人,坐在鲸群的背上,肩膀靠着肩膀,血依着血。


白小宁跟往常一样,反复对他们说:“你们留下的这世界很好,很好,特别好。”


从没见过这么枝繁叶茂,富有生机的岛屿。


林佩佩出来时,咦了声,抬头看看,没有下雨,“做什么梦了”边说边擦去老头子的眼泪。


屋内朝阳的墙上,铁钉发锈,两条旧剑穗叠在一起。


梦境无声,荷海依旧。


 



 


 


酒阑歌罢两沉沉,一笑动君心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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